浏览完所有消息,蒋云返身往啊回走,走到一半,看见长廊另一端有个人站在一绺长长的绿藤前,手中拿着一卷报纸,宽阔平直的肩背将病号服撑得没有一丝褶皱。
碎金一般的晖光落在两肩,小幅度地移动着。
那人头上缠着纱布,侧脸印了几道未愈合的擦伤。蒋云走近时,碰巧他“欣赏”完那副葡萄藤大作,偏过头望向他。
蒋云明白邹渝为什么在说话中途,眼神有那么一两次略过他,向他身后看去了。
“来很久了吧?”
“只是普通合作关系吗?”
他和梁津两道声音一并响起,蒋云双手抱臂,心想这人大抵一字不漏地偷听了全程。
不过。
蒋云化身放大镜,看着他那副从早到晚少有起伏的面容,视线凝聚于梁津抿住的嘴唇,以及微微下撇的唇角。
很低落的样子。
可是,为什么会难过?
如果将想心事比作炒菜,蒋云已经炒出一桌满汉全席了。
大脑里出现两种声音,一个声线温和,说:“人家救了你两次诶,你却把人家定义为‘普通合作关系’,他都要碎了!”
另一个口吻尖锐:“救命,他是你上辈子不死不休的宿敌,你这该死的家伙再心软一次试试呢?”
蒋云被吵得脑仁疼,无形的大手一挥,把声音拍散。
“随口说的。”
“我醒来那天护士说你情况不稳定,得多观察几天,”他心乱如麻,指了指额头转移话题,“伤得严重吗?”
“轻微脑震荡。”
梁津眼睫低垂,淡淡道:“不是很严重。”
蒋云有意逃避发问,并且他觉得对方也在给他台阶下:“这些天吃得习惯吗?”
好机会。
蒋云与他肩膀平齐,朝住院部那边看看挪动:“本来是不习惯的,多亏你拜托护士给我送的……下饭酱,虽然不辣,但特别开胃。”
才怪,他快被咸死了。
偷偷瞟了一眼梁津,发现那人背着他,嘴角悄悄回升了一个小角度。
“嗯。”梁津矜持地点了点头。
蒋云:“……”
这么容易哄好啊。
以后老了专被卖保健品的人骗钱。
“哦,问个问题。”蒋云道。
作为梁津给台阶的回报,他决定回赠他一个:“那份海外贸易计划书,邹……”蒋云想不出合适的称呼,“她觉得很好。”
梁津:“写得匆忙,很多地方有精进的空间。”
“但总体思路没有问题。”
蒋云脚步一顿,睨视他:“你昏迷的这一周,护士不允许任何人探视。你是在什么时候写完这份贸易计划书,又是在什么时候把它交给邹渝的呢?”
他似笑非笑:“被这条规则限制的人,该不会只有我一个吧。”
他的台阶,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高度太高。
一不小心,可能摔死。
第24章
三、二、一。
蒋云在心中默数三下,但梁津没有回答他。
然后又从五开始倒数,念到“二”的时候,面前的人动了动,他以为梁津即将顺着他的台阶摔……不是,走下来,结果那个身高逼近一米九的人直挺挺地往下倒。
没有后仰,让脑勺磕到地面;没有东倒西歪,与长廊两侧的石凳来一个亲密接触。
梁津十分有眼力见地,朝他压了过来。
“有没有人帮帮忙!”
蒋云没有足够的力气把梁津运到一旁的长凳上,他托着那人的头颅,膝盖半跪着:“这里有一个脑震荡患者晕倒了€€€€”
医护人员闻声带着担架赶来,梁津被轻手轻脚地平移到担架上,脑袋轻轻歪向一侧。
担架终归是标准尺寸,做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梁津躺进去就像乌龟住进海螺壳,束手束脚的。
一切发生得太快,蒋云反应过来的时候,担架和上面的人已被抬远。
天色逐渐黯淡,太阳在天空中从一端移动到另一端,卷起的微风将葡萄藤吹得左右摇摆。
蒋云掌心还残留着支撑梁津时的重量感,他不自觉地攥了攥手,习惯性地摸了摸病号服的口袋。
演的吧?
怎么可能是真晕。
对,他摸到手机的棱角,打开搜索引擎输入“脑震荡患者的表现有哪些”,逐字逐句认真看了两页,他熄掉屏幕,心中蹦出一个荒诞的猜想。
返程前的最后两天,他一直在为这个猜想付诸实践。
冀西的美食文化较为发达,当地特色菜风格鲜明,独树一帜,广受本地人和外来游客好评,这也导致以西式或者东南亚菜系为主的餐厅少之又少。
蒋云将点评软件定位到这座城市,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到一家能复刻上辈子那道“特殊菜肴“的法式餐厅。
当然,他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金钱代价。
因为据那家餐厅聘请的法国主厨所说,叫他做一道表面平平无奇,实际却辣度惊人的汤品,简直是对他职业生涯的侮辱。
蒋云向餐厅老板开出一个价格,说:“你问问那位大厨,这样还算侮辱吗?”
过会儿,老板回复道:“蒋先生您好,请问您理想的用餐时间是?”
蒋云:“今晚七点,麻烦打包。”
夜晚,凉风习习。
种在住院楼周围的大树“沙沙”抖动着,宛如恐怖片里的背景音。
穿着黑衣长裤的青年顶着一头睡乱的短发,左手提了一个保温桶,右手反扣住手机,在二号病房站定,敲了敲门。
“不允许探视”的约束于今日解除,听到病房内传来一声“请进”,蒋云拧动把手,靠坐在床上的梁津正掰开一次性竹筷,相对着摩擦筷身的倒刺。
“给你带了吃的。”他把保温桶放到横亘在病床中间的小餐桌上。
梁津沉默着将医院派发的盒饭推到一边,似是在给他的保温桶腾地方。
蒋云:“不用不用,我带的鱼汤,饭后喝的。”
“我有点渴了。”
“那你赶快喝了吧。”
蒋云热心肠地扭开上方的盖子,一股浓浓的鱼香味飘散开来,下一秒,他听到一声短促而微弱的“咕”。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他那句“赶快喝了吧”与某部经典电视剧里的“大朗,该喝药了”异曲同工。
前世唯一一次与梁津共进晚餐,他布置了满满一桌的辣菜,还巧妙地设置了一个餐汤彩蛋。
他良心未泯地吩咐主厨用胡椒粉代替小米辣,尽管如此,梁津在喝第一口的时候依旧强忍着喉间的灼烧感,拧眉轻咳几声。
说实话,这个玩笑开得有些过分。
蒋云已经忘了他为什么要那样捉弄梁津,仅仅因为他们是竞争关系吗?
隐约记得还有别的原因,但他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鱼汤炖得鲜浓,蒋云特意为它取了个名字:
sweet moment
甜蜜时刻。
赶在梁津的勺子伸进鱼汤前,他念出这两个“不太甜蜜”的英文单词。
汤只是一个试探。
邹渝的那番话在某种程度上启发了他新的思考,结合梁津先前的不寻常举措,“这个人是不是跟他一块重生了”的预想在蒋云心中愈演愈烈。
蒋云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把握确信,假如梁津也倒退回这个时间点,在听到这碗汤的名字时,他绝不会触碰这碗汤分毫。
反之,如果他毫不迟疑地喝下,就几乎排除梁津重生的可能。
就在此时,白天“骚扰”过他的两道声音再次出现,各执一词。
尖锐的那个说,不管是否留存前世的记忆,梁津始终都是梁津,上辈子你们水火不容,这一世未必是个例外。
温和的那个劝阻道:“不管怎样,他都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不是前世的那个‘梁津’,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汤勺距离梁津的嘴唇还剩几公分时,蒋云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勺子随之一颤,汤汁泼洒出来,溅在桌面。
“别喝了。”
蒋云:“刚看到汤面漂着一根鱼刺,我去把它倒了吧。”
“这样很浪费,”梁津说,“我可以小心一点喝。”
没有一丝防备,眼底夹杂着几分疑惑。
好吧,他信了。
蒋云趁机抽走他的汤勺,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保温桶和桌面的汤水,比前世三天请一次家政的他不要勤快太多。
“你想再进一次急诊室吗,”蒋云把保温桶抱在怀里,像巨龙守护自己的宝藏,“下次给你带别的汤喝,这回先算了。”
是的。
他对梁津已经心软过无数回了。
那人接受了这个说法,遗憾地把盒饭推回饭桌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