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云不常在这栋别墅开火,开放式厨房的台面比他的脸还干净。拿蜂蜜时顺手一放的手机被他不小心推远许多,在唇舌交缠发出的啧啧水声中,锁屏突兀一亮,一条来自某购票平台的广告弹了出来。
大致内容是一部口碑炸裂的科幻片续作在近期上映,票房稳居第一。
从一楼厨房到二楼卧室,蒋云趴在床尾,上半身点缀着零星吻/痕,腰部以下盖着被子,只露了一点脚踝。
床下就是一个边口很浅的烟灰缸,他刚弹落一截烟灰,一只手伸过来把他手中的烟抽走,烟身折成两半静静躺在烟灰缸底部。
蒋云没力气和梁津生气,他托住下巴望过去,只见梁津从挎包里拿出一瓶海蓝色的香水,摁住喷头朝烟味最重的地方喷了几泵。
细密清爽的柑橘味水雾降落在蒋云光滑的肩背上,他翻了个身正面仰躺,说道:“这个味道闻太多次,腻了。”
“明天我让助理送瓶新的,”梁津手探进被子里,娴熟地捏揉那截还印着他手指掐痕的腰身,“……你喜欢什么味道?”
在一起久了,梁津按摩的手法和力道都深得他心,蒋云抬臂遮住眼睛,思索着这个牌子的其他香水哪一个适配他的风格。
“橡木,”他说,“冬天配大衣很合适。无花果也不错。”
“好。”梁津默默记下。
“我要出差一段时间,但你的消息我都会看。”
虽然蒋云为了降低被他人发现的可能性,几乎不怎么发消息,也鲜少给他打电话。
蒋云:“再过几周有场国际商业峰会,你不打算去了?”
“峰会主办方邀请我上台开场,尽量赶回来。”梁津捏了捏他的手腕。
“去哪出差?”
他嘴巴比脑子反应快,话都说出口了才觉得不合适,但已经没机会收回……
不是想抽空订机票找梁津的意思。
蒋云等他的回答等了一分多钟,他撤开手臂,以为梁津是没听到,待对上那道迟疑的眼神,他心想不说话原来是变相的保密。
他心里有点不爽,纵然他们到现在为止还没确认任何关系,梁津没必要向他报备自己的行程安排。
梁津飞离海京后,蒋云应邀去了场二代组的局。年少时在一块读书的这帮人,有的藤校毕业归国继承家产,事业一路畅通,有的从小混到大,爹妈已经认命放弃管教,两拨人都有瞧不上彼此的意思。
蒋云到的时候,好好的地方硬生生分出一道楚河汉界。
左边那拨人大部分跟梁津走得近,玩了几把骰子,有人无心插柳地开了个话头,说梁津有好几天没回消息。
“人家怎么着也是大忙人一个,再说了,你又不是他对象,也没什么秒回的必要吧?”坐在右侧的某个人半讽刺半玩笑道。
眼看双方愈吵愈烈,蒋云悄悄溜出去,迎着风口/咬了根烟。
梁津自上飞机起,一天一般给他发七八条消息,有关于他在休息还是在工作的,也有分享他一日三餐吃了什么。
这几天聊天框安静得反常。
他把那根没点燃的烟扔进垃圾桶,短短一句话思考了十分钟。
【蒋云:在干嘛?】
又吹了半个小时的夜风,聊天框左侧还是没有动静。
峰会开幕的时候,开场嘉宾换成了霍家新宣布的继承人霍致年。结束之后,他拨通杨勇的电话,缓缓道:“帮我查一查梁津现在在哪,安不安全。”
“情况紧急,这次薪酬开以前的三倍。”
杨勇查了小半个月,给蒋云寄了一份包裹,里面是一张模糊的抓拍照片,背面写着两个大大的“冀西”。
收到照片不久,梁津回到海京,与此同时蒋丰原代表整个蒋家举办了一场晚宴,邀请的宾客里有蒋云的名字。
蒋云不明白这场晚宴目的何在,本来他就不想呆太久,找个借口开溜就是。
他举着香槟杯底端,开溜途中迎面撞见了霍家那位新任继承人,霍致年似乎对他很感兴趣,抓着他聊了好一会儿。直到不远处的梁津闯入他的视线,借着碰杯喝酒的名义,蒋云眼神忽闪。
梁津也朝他看过来,只是目光的底色与他截然不同,冷漠、疏离……以及几分再明显不过的厌恶。
蒋云怔怔地错开眼神,此时蒋丰原从他身后走出来,大步迈向晚宴中央,举杯高声宣布梁津和霍致年的婚期,并邀请在场所有宾客见证蒋霍两家再结同心。
蒋丰原左右两侧各站一位今晚宴会的主角,璀璨的灯光宛如瀑布般淋了梁津满身,蒋云退了一步,然后接连退了数步,他不敢再看那人的眼睛,把“悄悄溜走”的计划提前到这一刻来实施。
不久,蒋丰原本人亲自打给他的秘书,预约了一场会面。
这位搅弄了半辈子风云的蒋家家主来势汹汹,刚一坐下他便直奔主题,不容拒绝地让蒋云离开海京。
“你以为你们的事能瞒多久?”蒋丰原双手交叉,办公室外李时的侧影若隐若现,“我很满意他在总部的表现,他从冀西分公司老老实实回到海京就是变相的退让和接受。”
“不要觉得他会为了你拒绝这场联姻,不可能。”
蒋云看着他,说道:“既然这么肯定,你何必白来一趟在我面前多费口舌?”
“以防万一而已,我不允许有潜在隐患出现……”
“就到这吧,我不走,”蒋云叫来秘书,“替我送送蒋总。”
他在海京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也不是蒋丰原说动就能动的小角色。
蒋云临时开了几场会议,为了预防蒋丰原暗地给他下绊子,制定了一些应对的策略和计划,晚上回到别墅,一辆奥迪A8停在庭院外,与夜色浑然一体。
他敲了敲车窗,盯着那张疲倦的面容:“新婚快乐。”
“霍老爷子一直不认可霍致年做继承人,她的位子坐得不稳,需要一场联姻彻底稳固她在霍家的地位,”梁津没下车,营造出一种待不了几分钟就得走的氛围,“我……阿云,最终将由她取消婚约。”
车门被他推开,梁津眼带血丝,眉间透着深深的疲累,一向挺拔的脊背微微弯曲,在蒋云面前头颅低垂。
为什么做出这副姿态?他们分明什么都不是。
蒋云烦躁地抿着唇,千言万语涌在嘴边,又被他紧闭的牙关堵了回去。
那晚和梁津上/床只是意外中的意外,后续的每一次……食髓知味罢了,就像蒋丰原说的那样,梁津不会为了他和整个蒋家抗争,更不会为了他抛弃现有的一切。
血液在身体里翻滚沸腾,梁津握住他手的瞬间,他切实地感受到了自己正在颤抖。
“阿云,”梁津的力道大得惊人,“我只要你一句话。”
他的剖白比沉眠了几个世纪后突然苏醒火山还要炽热,字字句句都在烧灼蒋云的五脏六腑:“人的一生就像一条长河,生老病死,一眼望不到尽头。所以你愿意……和我一起共渡吗?”
蒋云记不清他回答了什么,只记得自己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此后大半年,他们再未私下见过面。他时刻观察着蒋家的动向,蒋丰原几次约他见面,蒋云概不回应。
到了年末,霍家老爷子在医院寿终正寝,蒋家内乱大到蒋丰原无法遮掩的地步,第一场雪降临海京。
雪水凝固成冰,汽车只能降速行驶。
蒋云在路上收到梁津的消息,为了早点见面,他改道走了条偏僻的小路,试图躲过拥挤的车潮。
道路两侧的路灯灯泡老化,亮度锐减,他正准备回拨一个电话,一道刺眼的光线迎面照过来,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就在这时,车体被高速行驶的货车撞出轨道,在震耳欲聋的碰撞声里,蒋云没能抓住飞出窗外的手机。
他好似又经历了一次车祸现场,陡然惊醒的时候,身上像残留着火焰烧灼过的余温。
左上方的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频率适中,蒋云一只手插着滞留针,另一只手包扎得跟个粽子似的,刀口隐隐作痛。
他一动,趴伏在病床旁的人也跟着醒了。梁津睡得很浅,眼下青黑一片,一副熬了好几个通宵的模样。他按下床头的呼叫铃,手忙脚乱地倒了一杯温水,接着从大衣口袋翻出一颗硬糖,问他要不要吃。
蒋云看了看两只形如摆设的手,又看了看那颗糖,梁津意会过来,撕开包装喂到他嘴边。
含了一会儿,他渐渐尝到了甜味,于是舌头把化了的硬糖推到口腔一侧,眼睛低低地垂下来。
几个月前,他在冀西遭遇车祸时听到的那句话在此刻被拼凑完整,他心想,原来不是幻听啊。
蒋云喉咙干涩,艰难开口道:
“假如那天我没有更换路线,是不是就能一块看雪了?”
梁津颊边枕出一块红印,眼底尽是愕然。
第58章
慢慢地,蒋云看着他的眼眶一点点红了。
不论现实中还是记忆里,梁津从未展现过他脆弱的一面,就仿佛一块坚冰,放在严寒之地冻了成千上百年,冻得比钢铁还坚硬。
但这块冰“咔嚓”一声,由内而外地崩裂了。
蒋云不需要解释更多,他相信梁津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时候的事?”
“五月份吧,”蒋云笑了一声,说,“醒来的那一天以为在做梦,想重生这么好的事怎么可能轮得到我?我的运气向来不是很好。”
梁津站起身,转而坐到床边,因为病房开着暖气,上身只穿了一件很薄的深灰色针织衫,那双古波不惊的眼睛泛起涟漪,但那片淡淡的水光很快被克制的情绪压平。
“阿云,我从不相信运气这种东西。”
“人总是在不停地试错,”他声线细微地发着颤,虎口握住蒋云的腕骨,指尖在凸起的位置轻轻地磨,“一次、两次、三次……哪怕无数次我也乐意。”
用血泪走出来的路,比光凭运气要长远得多。
蒋云无端联想到低血糖昏迷的前一秒,梁津不带丝毫犹豫捅向胸口的那一刀,这个动作仿佛是刻入骨髓的反射行为。
羚羊遇到危险会奔跑,猎豹看见猎物会下意识地埋伏。
他晕倒,梁津便让刀尖对准自己的心脏。
蒋云是用右手去挡的,伤口缝合的时候打了麻药,现在麻痹的那股劲早就过去,剩下的全是疼痛。
缠着医用绷带的手背蜻蜓点水地碰了碰梁津的心房,腕部晕开一抹浅粉,是梁津揉出来的痕迹:“殉情也是试错吗?”
“什么?”梁津不像没听清的样子,单纯想让蒋云把话再说一次而已。
“我说,”蒋云一字一顿,“你是个蠢蛋。”
梁津眼底漾着笑意,道:“嗯,我也爱你。”
蒋云在新康住了一个礼拜的院,原定的发布会被梁津取消,这位集团继承人七天有六天带着电脑在病房办公,剩下的一天什么都不做,纯纯陪着蒋云聊天解闷。
出院那天,警方那边的调查结果也出来了,跟车的两名嫌疑人抓捕归案,矢口否认自己受雇行凶,从头到尾都在装糊涂,没说出一句有价值的信息。
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两人在事前的行动轨迹暴露了他们的谎言。
通过监控录像,摄像头清晰地记录下他们与一位戴着兜帽、口罩的男人交易的全过程。
临走时,男人无意间朝斜前方看了一眼,正是这一眼,梁津确认了他的身份:
蒋丰原的……不对,应该是霍蔓桢的左膀右臂,李时。
在梁津问他到底该如何对待这个背信弃义的人时,一个电话打进来,手机传出周识锦大大咧咧的声调:“最近得罪到什么人了吗,蒋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