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的话, 许过的诺言,实际和狗叫没两样。
信的人会没命。
譬如他的妈妈, 譬如他妈妈的亲妹妹,宝家云的母亲。
九哥想着,脚步一深一浅地走着,长时间的奔波又淋了雨,他脑袋昏沉,连鼻腔里呼出的气都是灼热的。
宝家云半点力气都没有了,可还在抽噎。
走到半路时,他的毒瘾达到了顶峰,嚷着要抽一根。
没人理他,所有警员只拖着他往前走,过了一会儿那股劲过去了,宝家云也不哭了,变成双眼无神地絮叨。
离停船的地方越近,他说话就越清晰,“哥,你不算数,你说话不算数……你说过还会给我剪头发的,我本来想要剪个学生头,我还没剪过学生头……”
他越说越难过,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九哥神色动容,眨眼时有泪落下。
他不自禁地想,要是当年发烧时,宝家云没有背着他去黑医馆里治病,他们硬熬过难关,此时此刻会不会换一种境地?
好像不会。
如果一直留在红灯区,他们会和其他哥哥一样,被鸨爷和鸨妈利用,最后死在千奇百怪的脏病上。
就算最后逃出来红灯区,他和宝家云两个人,身无分文,毫无技能,又能做什么呢?
为了生存,他们没有选择,或许还是会走上这条路。
先做打手,接着做马仔,然后做头目,最后接触毒品,开始贩毒……
越想当个人,想努力往上爬,一步步做人上人的人,越欲壑难填,越会走上歪路。
那如果当年他们碰到的不是陆堑,而是别的什么好心人,是否也不会落入今天这步田地?
九哥难得迷茫。
他不断地假设,不断地重推,但一次又一次地否认了脑海中构建出的光明未来。
无论怎么想,最后他都还是像一块烂在泔水桶里的肉。
社会的砧板上,有无数块这样的肉,只要还有人饥饿,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将肉吞吃入腹,哪怕是臭了,也会被提去喂猪,榨取最后一丝价值。
时间久了,他们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是个人。
如今他将自己待价而沽,与警察交易,换取一个毫无自尊,毫无隐私的余生。
但至少体面。
九哥觉得等回警局交代一切之后,枪毙他都无所谓了。
他说得多,立得功劳大,说不定还能登上报纸,作为回头是岸的典型来宣传。
人活着的时候见不得光,是块烂肉。
死了反倒能堂堂正正做人了。
荒谬。
九哥嗤笑一声。
“笑什么呢!”刑事情报科一位警员平静发问,“你不服气?”
“没有。”九哥心里突兀升起怀疑。
差佬如此看不起他们,这些人真能兑现诺言,把许诺放在心上吗?
如果应下的承诺不兑现,等他和宝家云的会是什么呢?
简sir真的够分量吗?
他是那么年轻,他会为了做出功劳来,诓骗他们吗?
九哥转头看向简若沉。
简若沉脚上全是泥,一步比一步沉重,最后不得不用鞋边把另一只脚上的烂泥踢下去。
他踢泥巴的时候对上九哥的视线,忽然一愣。九哥单眼微眯,另一边眼睑上升,眉毛微微扬起,两边嘴角微抿。
这是一个带有怀疑和审视的表情。
押送警员的态度让九哥不舒服了。
九哥这样的人打心眼里是看不起自己的,会将很多东西臆想得特别坏。
他思索一瞬,决定转移他的注意力,“九哥,你真名是什么?”
“九哥。”九哥顿了顿,自讽道,“我生下来就没有名字,因为在妓院的孩子里排行老九,后面的孩子就都叫我九哥,跟了陆堑后能办身份证明,那时候没人给我取名,就用了这个叫惯的名字。”
简若沉走到他旁边,正当九哥以为他要开口打探证据,却听人平静发问:“那宝家云呢?他的名字是你取的吗?”
九哥惊骇:“你怎么知道?”
简若沉笑了声, “既然你们是从一个地方出来的,不应该你没名字他却有,他比你小几岁,应该比你后办身份证明,所以我猜是你给他取了名字。”简若沉说着,垂下眸子。
他语调很平淡,像是在和朋友聊天,没有半点质问和打探的意思。
如果不是简若沉身上穿着警服,九哥还以为他是自己认识多年的朋友。
简若沉接着道:“你一定很遗憾没有一个自己的名字。”
九哥愣住了。
遗憾吗?
他好像已经忘了遗憾的滋味。
不知从何时起,活着就只是为了活着,赚钱也只是为了填满日渐膨胀的欲望。
乍然回想,好像还真挺遗憾的。
当时,他以为陆堑会给他一个名字,毕竟那也算是给予他们兄弟新生的人。
可惜重新置办身份证明的时候,他们连陆堑的影子都没看到。
据说当时那人在陪哭了的江家小少爷。
“我不遗憾。”九哥道。
“哦。”简若沉应了声。
海警派来的船已经到了,一排排停在水面上。
推着九哥登上船之前,简若沉才突兀道:“等审讯做完,你给自己想一个新名字,我们走程序给你办新身份证。”
“警务处会按照那个新名字上诉,你有了自己的名字,进去之后好好做劳动改造。”
“我觉得宝九哥不算好听,你可以再想一想别的。”
九哥脚步一顿,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多年来他都没力气觉得苦,他贱命一条,能活着,活得快快活就已经很好了。
可如今听了简若沉的话,他却觉得自己好苦,勉力维持的硬壳被突兀敲碎了。
九哥低着头,哭得浑身颤抖,心里对差佬的最后一点怀疑也消失了。
活了这么久,第一次有人用这么平静的语气,像是看一个正常人一样跟他说出这样的话。
他第一次哭得这么狼狈,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
这号啕甚至是无声的,只是双唇大张着,表情歇斯底里,却仍旧发不出半点声音。
船开动时,九哥跪在海警快艇的舱位边,嗓子里忽然发出一声野兽一般的哀叫。
老天爷为什么没让他早点碰到简若沉这样的人。
如果他和宝家云小时候碰到的是简若沉,一切是不是就会不同?
他好后悔,后悔走错了路。
可是不走错该怎么活呢?
为什么啊?
为什么世道如此不公。
他像是要把一辈子的委屈都哭出来,从新界一直哭到了警务处。
简若沉一开始还觉得一切都在计算中,还能视若无睹。
等下了船,开车到警务处停车场,九哥还在哭的时候。
他就有点怕怕的。
怎么还在哭?
别脱水晕在审讯室外面啊!
宝家云坐在九哥边上都看傻了,他从没见过表哥这样,一副世界观受到冲击的呆滞表情。
他憋了几次,愣是没憋出安慰的话。
两个犯人,一个虚弱无比,一个嗓子哭哑。
诸位警官面面相觑,扯着身上半干半湿的黏腻警服,得出一个结论:
今日不宜审讯。
大家安置好两位犯人,办好拘留手续后立刻下班。
晚上,关应钧光明正大牵着简若沉,从警务处正门走。
翡翠的手串落下来,关应钧带右手,简若沉带左手。
碰在一起,主打一个夫夫关系一眼看透。
警务处的同事们嘴巴很紧,素质奇高,各个都当做看不懂。
今天过得太刺激,简若沉和关应钧一起回了离警务处更近些的紫荆公寓。
简若沉实在没精力在床上战斗了,洗完澡就装作不记得自己昨天许下的陈诺,裹着被子呼呼大睡。
关应钧洗完澡出来,一眼看见睡得像个卷饼的人。
被子裹得那么紧。
防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