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劫是个率直的性子,被田院长这么阴阳怪气地问了一句,神情明显有些不耐。
他心道,不过是拿了你两滴墨水罢了,那也不是我主动拿的,是你那天书幻境硬塞给我的,你这老头却要这样明里暗里地质问我做甚?
想到这里,天劫挺直了腰板,
“就是我——”
“——田院长!”灵泽这时慌忙开口,打断天劫,“弟子愚钝,不知院长是什么意思,可否麻烦指点一二?”
灵泽知道,像田中九这样的修士,在这个位子上坐了这么久,城府极深,讲出的话,往往都留了七分话外音。
他恐怕从一开始就猜出来天劫身上有墨染清泉了,可是以天劫的修为和那九转莲花阵的帮助,田中九没办法从他身上查探出墨染清泉的气息,这才用这样旁敲侧击的方式问出来。
但是,这里是无涯书院的地界,灵泽他们不过是玄天宗的几个晚辈,如果田中九果真一口咬死了他们偷取了几滴墨汁,想要追究到底,大可以直接问出口的,根本没必要像现在这样拐弯抹角。
他之所以选择看破不说破,只能说明——
他想要放过灵泽三人,但额外有一个条件,这个条件,堂堂田院长没办法主动宣之于口,需要对面的小弟子识相一些,自己悟出来。
见灵泽果然听出了他的话外音,接了他的话茬,田中九满意地点头,眼底写着——孺子可教。
“倒也没什么要紧,”田中九缓缓开口,“三位小道友,或许应该听说过,我们这警幻天书,如果没有租借令牌,那要借用,便要付些租金的。
“以小道友师父与我的交情,按理说,我不该提这一嘴,可是现在这藏书阁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书院子弟看着呢,我身为院长,实在不好罔顾书院的规矩,小道友说,是不是?”
灵泽闻言,笑起来。
原来如此,不过是想要讨些好处?
堂堂无涯书院院长,北斗大陆,除了那位国师之外,儒道的巅峰修士,有什么理由找他这个玄天宗的小弟子讨要好处?
除非……灵泽这里,有这位田院长特别想要的东西。
灵泽开始在脑海里迅速搜寻乾坤袋里的宝贝——紫金葫芦、五彩黑石锅、一把破剪刀、还有那九转莲花阵上的几个法器……
好像都不是。
灵泽心思百转,忽而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
刚走进这书院时,映入眼帘的那一片韭菜菜田。
就像天龙寺对锦鲤极为看重,无涯书院,则将韭菜奉为祥瑞。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这样雅致的地方会对韭菜这种接地气的植物情有独钟,但是……
“田院长,想要我师弟养的那韭菜精?”
田中九笑而不语,视线却忍不住往警幻天书旁边的检测台上瞥过去。
那台边,两名守书童子正一左一右蹲在韭菜精边上,温柔而细心地帮它修剪头顶上新长出来的苗尖尖。
第154章
田院长先支使自己的弟子偷了灵泽他们的租借令牌,让他们无法第一时间使用警幻天书。
灵泽三人先斩后奏,借用许青云的乾坤袋偷偷进入警幻天书去看那记忆幻境。
这件事,两边都有错,各退一步,最终算是扯平了。
只是,灵泽他们取了一滴书院的墨染清泉,这事,却还要另算。
田院长表面上搬出警幻天书的租金来说事,实则暗中是在告诉灵泽——
你们偷取了我的泉水,这事,我为保全书院颜面,不想声张,你们想必也不想闹得人尽皆知。
既如此,你现在拿出诚意来,对外宣称是支付天书的租金,实则,是用来交换那一缕泉水。
这场交易,还算公平。
不过书院这帮人,说话做事都是讲一半留一半,谜语人似的,交涉起来,实在有些累心。
这大概就是儒家的修士为人处世的“特色”了,这样爱面子,满口的仁义道德,实际做事,还是利益至上。
这倒也无可厚非,不过是处世之道不同罢了。
弄清楚了对方想要什么,在照顾到书院的名声和颜面的情况下,他们其实很好讲话。
比如现在,讲了那么一番话之后,归根结底,竟然只是想要他们的韭菜精?
一根韭菜精换一件至臻法器碎片,其实挺合理,而且,以书院对韭菜花的态度,韭菜精留在这里,以后的生活应该会过得很不错。
不过……
“那韭菜精,是我师弟灵小天的灵宠,这事,恐怕要征求他和韭菜精的意见。”
灵泽说罢,所有人都看向天劫。
天劫下意识就要拒绝,
“凭什么……”
他话说到一半,抬起眼,看到被书院弟子高高地供奉起来的韭菜精,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眉头轻轻拧起来,眉心之间有非常细微的金色光芒一闪而过,天劫停顿片刻,改口:
“是去是留,让韭菜自己决定吧。”
韭菜精此时正盘成一团,躺在那守书童子的高台上,任由两个童子一个帮它梳理苗尖尖,一个帮它修剪新长出来的嫩芽芽,眼睛眯缝着,一副醉生梦死的享受模样。
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突然都落在自己身上,韭菜精懵懵地睁开眼,目光将对面扫一圈,最后落在天劫身上。
守书童子又轻柔地摸了摸韭菜的苗尖尖,低声说:
“韭菜祖宗,是想留在我们这书院,还是随那三个道友离开?”
韭菜精并不太大的脑子,一时有些不太转得过来。
它是喜欢书院这里帝王般的享受的,想让人割韭菜随时就有人割,不像留在天劫身边时那样,要缠在对方腿上求很久才会被割。
可是它又不太舍得自己以前的主人。虽说主人脾气不太好,但是主人的电光打在身上很舒服……
可是,可是,这里的小书童,他们叫它祖宗啊……
“留……留下……”
韭菜精最终做了决定,怯生生地看向天劫。
天劫眉心的金色光芒再次闪烁一下,眉头舒展开,“好,你想留,那就留下吧。”
灵泽定定地盯着天劫眉心看了一阵,心底浮现出一个念头,最终被他压下去,转而和书院几个高层交涉一阵,然后走到韭菜精身边,递给它一张传声符,
“如果想念小天,可以随时找他。”
.........
天山,天机阁。
顶层的石台上,白发白须白袍的修士,与灰袍修士相对而坐。
在他们头顶,悬浮着一张若隐若现的法阵,法阵中央,印着一排字:
[棋盘为地子为天,色按阴阳造化全。]
白袍执黑子,两指捻着一枚,落入一片白子环绕中,
“那墨染清泉,找到了?”
灰袍执白子,面对送入自己口中的黑子,没有犹豫,直接吃下,
“嗯,你算得倒还和以前一样准。”
那白袍的黑子被吃下的一刻,棋盘上,原本白子盘踞的一整片,忽而同时消失,成了死地。
灰袍老人眉心紧蹙,抬头看向面前的修士,眉眼忽而变得冷冽,
“你……!”
白袍端坐在蒲团上,垂眸看向面前的棋盘,微微偏头,口中念念有词:
“博弈之道,贵乎严谨。高者在腹,下者在边,中者在角,此模家之常法。
“法曰:‘宁输一子,不失一先。’
“有先而后,有后而先。两生勿断,皆活勿连。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之而取胜……
“彼众我寡,先谋其生;我众彼寡,务张其势。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
“夫棋始以正合,终以奇胜。凡敌无事而自补者,有侵绝之意;弃小而不救者,有图大之心……”
这段《烂柯经》中的老生常谈,此时听在灰袍道人的耳中,却是字字都如锥子一般,凿得他心痛。
原本将世间万物都看淡的疯道人,曾经无论遇到何事都能付之一笑的长者,此刻,却难得流露出震惊、愤怒、悔恨、痛心的复杂神情来,
“……夫棋始以正合,终以奇胜?”
“……宁输一子,不失一先?”
“……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之而取胜?”
被白袍道人看似随意地讲出的那些话,在灰袍道人听起来,却无不指向一个可怖的事实:
“你要做那易牙雍巫?!”
白袍不言语,只抬眼看向对面的灰袍老人,算作默认。
轰隆一声。
疯道人猛地站起身,袖袍一扫,面前棋盘被他整个掀翻,黑白棋子散落一地。
他恨得双目猩红,嘴角抽搐,
“此是我子,亦是汝子,你如何下得去手?!”
白袍也不好受,但定定地回望着灰袍,
“你要我怎么办?
“那书生已然寻到我这里来了。
“是你原先的粗心大意,露出破绽,给了他可乘之机,最终受伤的,为何却是我?
“我怕死,想要活下去,便只有这一条路!”
灰袍用力闭了闭眼,再不想与他多费口舌,一挥衣袖,转身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