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弓行 第40章

谢玉衡再揉揉我后背,轻声说:“抱歉啊,你没和我讲更多,我也不知道你在那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我说:“骗子。”

谢玉衡:“……”

他被我顶住,连手上的动作都短暂停下。但我很快说:“我应该就是和你说过吧?但你不愿意告诉我。算了,反正你是不想让我难过才这么做,原谅你。”

谢玉衡笑:“啊,那谢谢你。”

我说:“所以,咱们肯定能转世。”

谢玉衡说:“对。”

我说:“你比我晚死一两个月,下辈子我是你兄长,你要叫我哥哥。”

谢玉衡:“好,沈浮哥哥。”

我听着,眼泪一点点被憋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害羞。

谢玉衡从前还一本正经地说,他肯定比我年纪大,现在却为了哄我,叫我哥哥。

那我也应该支棱一些,拿出些“哥哥”的气场€€€€正这么想着,他从怀里摸了块手帕出来,仔仔细细给我擦脸。

我:“呀,谢玉衡,你。”

谢玉衡:“嗯嗯。”

我有点忘掉自己想说的话,过了会儿才低声说,“你真的好好看啊。”

谢玉衡笑了,说:“谢谢,我知道。”

……

……

我俩没再继续畅聊“下辈子”,而是回到庙里睡觉。

前头折腾那么一出,对体力的确是个消耗。眼睛闭上,我很快睡得昏天黑地。一直到第二日天亮,才算蒙蒙苏醒。

谢玉衡已经起来了,我听到他在和陶叔他们讲话,婉拒他们一起上路的提议。

这话在陶叔听来,就是我们不打算和他们一起去京城的意思。他有些失望,但也仅仅如此,还豁达地安慰谢玉衡,说此事的确危险,我们这样的年轻人也跟着跑过去了,若是出点什么意外,是很不值当。

我听着他的语气,莫名有种感觉。虽然昨夜他们都说朝廷应该是弄错了、误以为无尘山庄的人也是和太平门一伙儿,可或许这并非终南剑派众人的真正想法,至少不是所有人的。

谢玉衡没有纠正这话,而是再叹气,说我俩这趟也的确是另有要事€€€€哪有啊,我们已经讲好了。不过,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谢玉衡的心思。无非是觉得他作为灵犀卫中出来的人,即便救人,也不会和江湖客们走同一条路子。既然这样,还是从一开始就不要牵扯太多。

我却不这么觉得。

用力揉了揉脸,我坐起来,叫:“等等!陶叔,我俩和你们一起走。”

那边两人一起转头看来。谢玉衡明显愣了,眉毛拧起来,一脸困惑地看着我。陶叔也愣,嘴巴里安慰的话还没讲完,已经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一面穿衣穿鞋一面朝他们走,顺道解释:“不瞒您说,我们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无尘庄主,却也听过他们的名声。昨夜到外面商量一番,”这事儿没必要憋着,反正他们当中本就有人知道,“是想着提前去京城,看能否有什么作为。不过,我方才半梦半醒的时候,忽而有了些新想法。”

谢玉衡还是那副表情,陶叔则道:“新想法?”眼前一亮,“小沈兄弟,莫非你有什么救人的办法?”

我谦虚,道:“不敢当,只是一个思路。若是哪里讲得不好,陶叔,诸位叔伯,你们可一定别笑话我。”

陶叔连忙道:“怎会,你说。”

我:“……稍等,容小侄先洁面漱口。”

陶叔说:“哎呀,咱们江湖人,不讲究这么多!”话虽如此,最后还是尊重我。

洗脸刷牙的时候,谢玉衡跟了上来,小声问:“沈浮,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从水囊里灌了一口水进嘴巴,“咕噜咕噜”一会儿,才把混了青盐的浊液一起吐出去。

“真的是突然想到,”擦了擦嘴边的水痕,我道,“之前聂庄主一直在他们那边儿,朝廷怎么不直接去抓?”

谢玉衡一愣,“还能是就为什么?聂庄主在他们那边有名声,真去抓了人,哪怕现在百姓已经不是天天念一句他的好,也一定会有人要说法。”

我说:“还有呢?”

谢玉衡皱眉:“还有?”

我说:“是没有罪名啊!他们现在抓聂庄主,用的理由肯定也不是‘你在那边救了人,我们看你不爽很久了’吧?”这种道理,谢玉衡不会想不到,但对他而言“网罗罪名”是个非常平常的事,以至于落入思维盲区,“必须得是他们和太平魔教一伙儿,都干杀人劫货、谋财害命的勾当,对吧?”

谢玉衡:“嗯……”

对,所以呢?

他拿眼神这么问我,我组织一下语言,继续说:“我觉得,大部分江湖上的兄弟的心态都和陶叔他们差不多。能‘解除误会’,直接把聂庄主他们放出来是最好的。但要是走不到这一步,他们也不怕和朝廷对上。但你也说了,这才是顺了朝廷的意,让朝廷名正言顺地把他们都列为反贼、一网打尽。

“但是。”我咬重字音,“有没有办法,让他们既不劫法场,也能救下来人呢?”

谢玉衡沉默片刻,说:“这不就绕回去了吗?”

我理解他的意思:如此一来,其实还是寄希望于皇帝转变态度。但是,杀以聂庄主为首的名望深重之人,原本就是他的目的所在。我们要做到这点,谈何容易?

谢玉衡开始畅想:“若是能潜入宫中,直接威胁€€€€唔!”

我捂住他的嘴巴,一面觉得他嘴唇软软的按着好舒服,一面说:“你这不还是往反贼路上走?”

谢玉衡晃晃脑袋,把我的手抓下去,说:“别卖关子了,沈浮,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说:“民意如水,可以载舟,亦能覆舟。古人曾经说过,一切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一切为了群众,一切依靠群众。”

谢玉衡眼神复杂:“古人?你们那儿的古人吗?”

我不理他,继续道:“皇帝要杀聂庄主,咱们却能让百姓们知道,聂庄主是好人!既是好人,就不该杀,要好好活着!

“至于为什么要和陶叔他们一起走€€€€

“光凭咱俩,”一个前魔教少主,一个前朝廷走狗,哪个都没有正经江湖身份,“肯定说服不了后头来的义士们。所以呢,咱们得先说服陶叔,再让他们出面,说服其他人。”

第45章 说服

谢玉衡同意了我的计划。

说得再准确点儿,他似乎是被我那几句“群众”弄懵了。后来再上路,我都时不时瞄到他一边骑马,一边偷偷嘀咕。

我眨巴眼睛看他,脑子里又飘出来几句:“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生命是有限的,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预备找个机会说给谢玉衡听。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做。

让终南剑派一并同意我的计划。

这可比让谢玉衡点头难多了。他们都算“武林前辈”,拉我俩入伙儿时的豪气干云是真的,不太能听得进去劝也是真的。好在此刻距离京城路程还长,纵然白日总要拼命赶路,无暇顾及其他,夜间也总有时间“聊天”。

我又看出陶叔在这群人里的确最受尊重,于是直接瞄准他。逮着机会,就和他讲话:“走这条路子,的确需要抛头露面、道明身份,可这也是真把自己当做寻常百姓!到时候,官兵要拿你们,其他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们。再说,不还有‘天下幽幽之口’嘛。

“上去就打劫却不同了。官兵捉你们,旁边人还得一边躲闪一边叫好。万一,我是说万一,真有几个兄弟一时不慎,被他们擒住,岂不是一世清名被毁,直接被朝廷一并定性成太平门魔头?说句难听的,到时候就算给他们收尸,都……”

话没说完。

陶叔朝我看来了。人明显不快,眉头压着嘴唇抿着,眼里迸出些许凶光。

我识趣地闭嘴。过了会儿,他神色稍稍和缓了,我才抓紧时间,补充:“总之,陶叔,你好好想想吧。”

如果实在想不通€€€€我心想€€€€现在这个时间,我们应该会被行刑早上数日、乃至十来日抵达京城。到那时候,我自然会物色起其他江湖人,转去尝试说服他们。反正只要和终南剑派一起亮相,我和谢玉衡的身份就算洗白大半。

不过,事实证明,陶叔已经动摇了。

他平常其实算得上话多,接下来一段时间却总显得沉默。每次看他,都能看到他眉毛间的“川”字。

我知道他在挣扎。不单单是因为我的话,也是因为这个世界存在的主流思想:皇帝至高无上,百姓应该臣服。我的话,其实算是明白地告诉他,这是错的。皇帝也会残忍、也会冷酷,要为了自己的利益让无辜者被折磨。他没抓我去告发,已经算是讲道义。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

比起他们,我自然更相信谢玉衡对朝廷的判断。再说,他兴许根本不是在“判断”,而是真的曾接到什么命令,甚至从庚三九他们那儿听到过准确消息。我给终南剑派指的看似是一条危险的路,事实上,却是唯一的活路。

终于,在京城越来越近、我们开始碰到其他赶来的门派时,陶叔与他们相处过,被他们“潜入大狱,救出庄主”“脸一蒙,冲入法场,带上人就走”“要我说,干脆直接摸去皇宫,与皇帝陈情”的计划弄得心惊肉跳,他终于在一个夜晚叫了我的名字,道:“沈小兄弟,把你的计划与咱们剑派的人好生说说。”

我心中一动,知道事情成了。

“好。”脸上,我还是谨慎而礼貌,“诸位前辈,小子不才,只是这么一想。若有什么旁的见解,也请说出来,咱们好生商量。”

话刚说完,陶叔就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说:“咱们都是自己人,不必这么客气。”

“……”我深吸一口气,心想,这不是隔墙有耳嘛。你老人家能管住这些师弟师妹,其他人那边却不一定。

“前头那些方案,在我看来,通通有不可行之处。不过,我这法子,的确也有风险。”

最大的不确定性在于参与人数。若是太少,落在旁人眼中,这便不是“民意”,而是江湖客又闹事了。

好在还有时间,只要有一批人明确加入,我就有些想法能去执行。

一面思索,一面阐述。关乎人命的事儿,我一点不敢马虎。

最先只有终南剑派的人在听,到后面,共宿庄中的其他人缓缓加入。

如何让更多人一起,如何分散在人群中相互应和,如何事先给京城乃至周遭百姓们传递“这是好人,不该枉死”的观念……我讲了很多,说话的时候,也在仔细观察江湖客们的神色。

听的人是不少,可赞同的人得砍去一半儿数字。等我话音落下,立刻有人反驳:“你这小儿,果真是不知轻重!若当真像你说的那样自报家门,不是自找麻烦吗?”

我定睛去看,见开口的是个比陶叔年纪更大些、头发已经是黑白相间的阿伯。岁数在他身上不是枯长,此人光是坐在那儿,气势就与旁人不同。我猜测他应该功夫极高、在武林中也颇有名望。果然,人群中很快传来声响,叫他:“是黄大侠!”

细听起来,此人似乎还有一个“黄鹤道人”的名号,似是和他的师门、武功路数有关。我没细细分辨,而是反问:“那依照您看,应该如何?”

黄鹤道人:“计划愈多,变故也愈多!在我看,哪有这样麻烦?进到狱里,抢了人就走便很好。”

我眼皮一跳,心想,和着我前头的话您是半点儿都没听进去啊。

“前辈,”我叫他,“这……”

话没说完,被谢玉衡打断了。

他前头一直安安静静坐在我旁边,最多是顺手擦一擦手中的剑。此刻却抬起目光,直视黄鹤道人,说:“这位前辈的话听来,仿佛是对京城大狱有些研究?”

黄鹤道人一愣:“什么研究?”

谢玉衡正正经经地说:“既然要进入其中,总得知道它方位所在。”

黄鹤道人面皮抽动一下,说:“方位€€€€这等事,去了京城再打听不就是了!”

他旁边隐隐有人点头,谢玉衡一定看到,却还是面不改色,说:“这话倒也没错。既是京中之人,定是知道这等细节的。不过,前辈真去打听时定要小心,莫要让人直接举报给官府。”

黄鹤道人:“……”

那些前面点头的人里,有一部分开始皱眉毛了。

我把这些收入眼中,哪里不知道,谢玉衡正说到他们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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