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旦抱着孩子,也跟随众人呆呆地往那人的方向看去。
陈家这些人都在里屋,莲旦在里屋门口,他离这边更近些,看得也更清楚些。
莲旦的第一印象是这人很年轻,也很高。
他穿一身青梅色的长袍,宽肩窄腰,腰身挺拔,长发束在头顶,发丝一丝不乱。
门口有微风吹进来,他的长袍一角随风飘舞,恍惚中,竟有种飘然若仙的错觉。
但他的脸……,莲旦盯着这人的脸看了好一阵,有几分年轻人的秀气,但大抵是普通的年轻男子的样子,而且让莲旦感觉很熟悉,但又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还有那双眼睛,让莲旦莫名地觉得违和,和……心惊胆战。
看着看着,莲旦就发现,在自己盯着对方时,那人竟也在看着自己。
那双说不出的可怕的眼睛里,眼珠正直勾勾盯在他脸上,莲旦从来胆小,被吓得倏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身后,陈老大的嗓子都破了音,颤抖着说:“你……你……,不可能,他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的!”
老村长转身拍了拍那年轻男子的肩膀,道:“这回谁都不用争也不用抢了,这家的男人回来了。”
莲旦眨了眨眼,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老村长就笑道:“这就是陈老太太那早夭的儿子陈瀚文,他死而复生回来了!”
第10章 陈霜宁
陈瀚文去世时,才十四岁。
那年雨大,靠山村发了山洪,因为是在白天,村民都在地里干活,只离山近的那趟房屋受了些损失,村里人几乎没什么伤亡。
只一人除外,陈家的陈瀚文是读书人,他娘不让他出门下地干活,他读书读久了,觉得闷,便去山脚下溜达。
他被埋在了淤泥下,村里人花了好几天时间,才把他找到。
找到时,人已经开始烂了,但好歹还看得清长相,就是陈家的陈瀚文。
当时陈老头已经去世了,陈老太太哭得肝肠寸断,几乎死在当场,还是村民们七手八脚把她架了回去,安排着人天天看着,又一起张罗着把孩子安葬了,才算熬过去。
私塾的先生当初曾说这孩子将来必能考取功名,陈老太太望子成龙呢,就算是老头死了,咬牙也供着他继续读书,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人死以后,陈老太太根本放不下。
陈瀚文的先生心里也不落忍,虽说平日里这人待他很少尊敬,还经常因为每月的束€€闹到家里来,但还是精心给孩子画了幅生前小像,送给陈老太太权当个念想。
陈老太太虽是个难缠的,但她对自己孩子是真的好。
她将那画像裱了起来,想孩子了,就拿出来看上好半天。
莲旦嫁过来后,好几次看见婆婆珍惜地拿出那画像,用布巾一点点擦拭,放在膝头,一看就是好半天。
所以,莲旦对陈瀚文的长相,也慢慢地看熟了。
直到村长说出陈瀚文的名字,莲旦才意识到,他为什么看这个男子眼熟了。
那画像上的人不过才十三四岁,眉眼还没完全长开。
他要是还活着,长到现在应该二十二岁了,应该就与眼前这年轻男子差不多。
屋子里这会儿很安静很沉默,除了老村长,所有人都张着嘴,震惊地看着外屋门口这年轻人。
莲旦更是双瞳震颤,不敢置信。
他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孩子,小旦刚才被转移了注意力,本来已经不哭了,被他用力抱着,感到不舒服了,小嘴巴一瘪,又哭了起来。
莲旦回过神来,忙低头看向怀里的小旦,心疼地松了力气,在嗓子里“哦哦”地低声颠哄着。
但小旦到底是个才两三月大的小婴儿,醒来饿了,屋子里还有这么多脸生的人闹哄哄的,怎么哄都还是哭。
莲旦胳膊瘦得跟门外路边的小树树枝似的,小旦倒是被他养得白白胖胖,他抱着这孩子哄着,不大会儿就累得头上冒汗。
就在这时,一双修长如白玉般的手伸了过来,一股淡淡的说不出的有些熟悉的味道随之飘散过来又很快散去,莲旦微微一怔,怀里一空,小旦已经被这双手的主人抱了过去。
莲旦下意识想要把孩子抱回来,但在看清对方低头看着小旦的眼神后,手上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
这年轻男人瞳孔里面的东西让人不敢深看,看久了,就像是坠入了可怕的酷刑炼狱。
而现在,他微微垂着的眼皮,半遮住了那双让人€€得慌的眼睛,看着怀里哭泣的婴儿。那种仿佛蕴含着这世界一切可怕事物的眼神,竟透出些难以形容的慈爱来。他用薄薄的、干燥的嘴唇,堪称温柔地在孩子额头上碰了碰,微微沙哑的嗓音用一种平静无波但确实是在哄劝的音调,吐出几个字:“小旦乖,不哭。”
不知道为什么,在对方叫出这个名字时,莲旦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兴许是男人沉静的态度安抚了孩子的心神,也可能只是因为好奇,小旦竟真的不哭了,只睁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怔怔看着抱着他的男人的脸。
年轻男人还是那样,用平静无波地语调夸赞道:“真是父亲的乖孩子。”
听到这话,莲旦还没来得及反应。
“等一下!”第一个迫不及待出声的是陈老大,他用浑浊的嗓音嚷道:“村长,这人是哪里冒出来的,您是被他给蒙骗了吧,瀚文都死的透透的了,怎么可能会死而复生?”
他这么一说,别的陈家人也反应了过来,纷纷附和,说:“这人肯定是骗子,冲我们老陈家的家产来的,村长,您可不能信他。”
陈老大脑子还算清楚,在其他人七嘴八舌抓不到要领时,他质问道:“他说他是陈瀚文,他有什么凭据吗?”
村长语气不大高兴,“我自然不是随便就把人带过来了,他是在今早被山上的圆镜师父亲自带过来的。”
“是灵匀寺的圆镜师父?”陈老大眉头皱紧了问,声音不自觉低了下来,脸上现出犹豫的神色来。
村长道:“圆镜师父说,他和众弟子为了这十里八乡的村民祈福避灾,为此还特意去地府走了一遭。”
有人发出震惊的抽气声。
村长不屑地哼了一声接着道:“圆镜师父向十殿阎王祈求饶过灾祸中的村民,阎王见他心诚,便同意了。问清了他的来处后,阎王让鬼差带来个鬼魂,告诉圆镜,这是靠山村的陈瀚文,因为阳寿未尽就意外死了,一直徘徊在阎王殿里,无处安置,现在圆镜来了,便让他带回阳间。”
“这是前五六日的事了,圆镜师父把鬼魂带回来后,便给他塑了个纸身,让他附了上去,让他习惯了才带下山,怕你们这些愚昧之人不信,还亲自将他带下山交给我,我特意问过他小时候的事,他都一一作答,无不清楚,错不了,他就是陈瀚文!”
“怎么可能呢?”陈老大睁大了浑浊的眼睛,重复地喃喃着。
就在这时,炕边传出来噗通一声,竟是陈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想要下地却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莲旦忙小跑过去扶她起来,陈老太太起身后,坐到炕边,一甩胳膊,把莲旦甩了个趔趄,指着屋子里的人,用尖锐嗓音大骂道:“陈老大你个黑了心的狗娘养的,又想来占我们家这点东西,老娘跟你拼了!”
村长道:“我说,老陈家的,你先别急,你看看这人是谁?”
陈老太太咒骂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她看向了抱着小旦的年轻男人,眯着眼睛端详了一阵。屋子里安静极了,那年轻男子垂着眼皮,只看着怀里的孩子。
看着看着,陈老太太眼睛逐渐睁大,继而张开嘴更加尖锐地哭了起来。
噗通,她又栽倒到地上,竟就在地上爬动起来,一直爬到那年轻男人的面前,仰头露出狂喜的神色,又哭又笑,喊道:“是我儿,是我儿瀚文回来了,这就是我儿,错不了!”
就在这时,年轻男人抬起了眼皮,却是看向了炕边不远处的莲旦。
莲旦睁大了眼,与年轻男人又一次看过来的目光撞上。
对方的眼睛是冷的,黑的,他看着莲旦,慢慢道:“你去村西头老李家,拿两颗鸡蛋去换半碗羊奶来。”
莲旦纷乱的思绪和急躁瞬间压了下去,他心里一直惦记着孩子还饿着,此时恍然应了一声,忙去外屋碗柜下面找东西。
这村西头的老李家就是唐花家。
唐花才生完孩子没几天,莲旦还去看过,他家也养了一只奶羊。
这人不是刚来村子,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陈老太太的话就像是一锤定音,陈家人再无反对之声。
屋子里,老村长含着笑意在和那年轻男子说:“我下午便抽空带你去办入籍,‘陈瀚文’的户籍已经因为死亡销户了,没法再用这个名字,可能得改一下了,你想想叫什么好?”
莲旦背着里屋,在柜子里拿出两个大海碗来,又蹲着去拿底下的鸡蛋,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
屋子里沉默了一阵,之后,一个沙哑并有些说不出的怪异的嗓音,慢慢回应道:“就叫……陈霜宁吧。”
那年轻男人说出这个名字时,似有一阵恍惚,吐出口的三个字有些晦涩。
莲旦忍不住悄悄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却没想到,那说话之人不知是一直看着他,还是才看过来的,两人的目光一下子就撞上了。
在那双眼睛里,莲旦又一次看见了仿佛地狱里映照出的景象,血海翻腾。他心里一慌,忙低头避开对方目光,起身小跑着就出了院子,抓着鸡蛋,抱着大碗,直奔唐花家去了。
在老李家,莲旦很顺利地换了半碗羊奶,还是已经蒸好的。
唐花家的小闺女还小,喝不了几口奶,剩了换两鸡蛋,是他们赚了,他家婆婆很乐意。
莲旦端着半碗奶,拿另一只大碗扣着碗口,小心翼翼往回走。
他家离老李家不算远,但怕奶洒了,着急也走不快,等他回到家,都已经过去一炷香的工夫了。
莲旦心急如焚,怕小旦饿坏了。
但等他小心翼翼进了门,才发现,外屋里此时空空的,一个人都没有。
刚才闹哄哄的一群人都已经离开了。
婆婆那屋的门开着,也是一点动静也无。
莲旦心跳快了起来,慢慢挪步到那开着的门口,小心翼翼往里面看去。
屋子里,陈老太太躺在炕上,身上盖着破旧的被子,无声无息的。
炕边,那年轻男人站在那里,将手里一个瓷瓶收回了袖子里后,转头看了过来。
“小旦哭累了,便睡着了,在隔壁。”陈霜宁好像看出了莲旦的想法,不用他问便如是说道。
莲旦捧着大碗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忙低下头“嗯”了一声。
他想回自己屋去看看孩子,可就在这时,躺在炕上无声无息的陈老太太却突然喘了一声粗气,像是死人突然复活了似的,出声道:“儿媳妇,你过来。”
莲旦连忙“哎”了一声,把手里的大碗放到桌子上,小跑了进去。他不敢看旁边的年轻男人,犹豫着站到了炕边。
陈老太太极力仰头看他,又看向那年轻男人,脸上迸发出狂乱的神色,兴奋到了极点,大声嚷道:“老天有眼,让陈家这一支不至于绝后!”
她抬手一把死死握住炕边莲旦的手,她的手又硬又冷,不顾莲旦的恐惧和挣扎,双眼放光道:“儿媳妇,晚上好好伺候我儿,再给我生个大胖孙子,要一年生一个,生他七八个,我们家要人丁兴旺,儿孙满堂!”
陈老太太双眼铮亮,嘴角流着涎水,像只要吞掉活物的野兽。
莲旦脸色涨得通红,又一阵阵发白,他偷看了不远处的年轻男人衣袍底摆一眼,不吭声。
陈老太太嚷着:“儿媳妇,你是不是不听我的话了,你答应我啊!”
说着,她竟然蠕动着要爬下床来,莲旦连忙急急答应:“娘,我听您的话,我答应您了。”
陈老太太听到这话,这才身体一软,趴倒在了床铺上。
而那年轻男人,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自始至终一声不吭。
如果莲旦抬头的话,就会注意到,自打他进了这屋子,对方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他身上,一直都没挪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