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川害怕极了,他想逃跑,求知欲又架着他等在原地。他躲到了石峰后面,直到凌晨,部队撤离,并且抗出数具尸体,还有一只保险箱。
这些死去的人身穿白大褂,只不过纯白的布料染上了刺目的鲜血。奚川认识他们,不久之前,这些天才研究员还在他身上探索关于基因的奥秘,刚把他断裂的骨头重新接上。
可今天,他们就这样死了。
没有悼念,没有告别,也没有哭泣。
奚川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对上了那些死不瞑目的双眼。
接着,他又听见那些军人说的话€€€€
“上级命令,德曼实验室剩下的研究资料和实验样本不能随意挪动,会有专人前来分类迁出。”
奚川的心惊了惊,他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能发出声音,同时亲眼看着初代德曼实验室的大门缓缓关闭。
从此往后,再也没打开过。
奚川恍然明白过来,这或许在陆博士的预料之内,他没有修改密码,却提早更改了进入口令€€€€指纹。
所以,奚川成为了人类能否再次开启实验室大门的关键。
可滑稽的是,现在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情。
奚川很瘦小,穿着白色的服饰,好像跟雪山融为一体,他跟在军队后面下山,没人发现他。
军队的战士开着车扬长离开,奚川站在无人区的荒野中迷茫失措。
带血的手帕从衣服口袋里掉出来,奚川怔怔地拾起它,踌躇不前。奚川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位惨死在自己面前的变异物种€€€€我好像答应过他,要找到他的妻子和孩子。
湖中心,永夜岛。
悲凉的鹰啼盘旋于上空,奚川循声€€望远方,他看见了一片湖泊。
这片湖泊在云雾缭绕下看不见尽头,看似近在眼前,实则远在天边。奚川光着脚走了一天一夜才走到湖岸边。恰巧岸边停着一艘木船,他跳了上去,不会用发动机,他就用船桨。
就这样,奚川又在湖泊里漂了三天三夜。这里太大了,辨不清方向,雾里有狂风和骤雨,把奚川的小木船打翻,他掉落进水里,挣扎着浮沉。
奚川就好像一朵偶然落入尘世里的花,被风带着流浪,于湍急的流水中冒险,有时危在旦夕,但他甘之若饴。
他以为这就是自由的滋味。
后来,奚川被几个年轻人救起,他们把他带回了家,虽然这个家只是用几根木头搭建起来的房子。奚川醒来后才发现,他在阴差阳错下登上了永夜岛。
永夜岛的一切都很原始,包括生活在这里的变异物种。他们思想单纯,作风淳朴,唯害怕行政区的军队会突然上岛对他们进行抓捕。
被抓走的变异物种没有再回来过。
他们又告诉奚川,永夜岛的变异物种数目有一千多名,并且仍在持续增加中。其中大部分由德曼实验室制造,并被认为是残次品的实验对象。他们被遗弃在这里,很长一段时间没人搭理。于是他们遵循了人类最原始的繁衍本能,这二十年来,有很多孩子自然出生。
后来,行政区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又想起了在永夜岛里的变异物种,所以他们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
奚川明白过来,所谓永夜岛,也只不过是行政区为处置变异物种而建造的一座大型牢笼罢了。如今研究员被杀,德曼实验室被毁,永夜岛也不可能幸免于难。
灭亡只是时间问题。
奚川在书里知道了反抗这个词的含义,他就不那么喜欢坐以待毙了。
接下来的时间,奚川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包括他有限的知识,全部教于他的同类们。他教孩子们识字,建立不同于现在的三观,为以后生路和生命做铺垫。奚川未雨绸缪,在永夜岛周边搭建防御系统,他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学会了格斗术。
奚川成为了被孩子们敬重的老师,变异物种推崇的领导者,可他那时依旧没有名字。
变异物种不是不会反抗,他们只是不知道反抗,如今懂得抗争的人来了,领导者非常伟大。
奚川没有找到手帕主人的妻子,听说她也被行政区的军队带走了,这对夫妻只留下一个孩子,他被大家保护了起来。
奚川把手帕还给了那孩子,一个长得像团子的Alpha,有一对可爱的狮子耳朵。奚川什么也没有说,没有告诉小狮子他父亲的遭遇。
心怀期盼,总会好好长大。
奚川的短暂平和持续不到半年,他永远会怀念这半年里的时光,没有痛苦,没有血光,充满欢声笑语。
行政区的出现再一次毁了他的欢乐。
无人区没有信号,所以无法被现代化武器锁定和摧毁,于是自大的行政区决定登岛屠杀这些被他们视为后患的变异物种,他们认为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奚川带率领异物种的青年战士展开猛烈反击,他们很勇敢,有战术,瓮中捉鳖,干脆利落地反杀了行政区上百名战士,并且抢夺了他们的武器和装备。
起义者带领不甘灭亡的物种,轰轰烈烈地离开永夜岛,他们要去创造新的世界,最后扎根于西北荒漠。
贫瘠的土地为什么不能开出艳丽的花朵?
每个角落都有奇迹在发生!
奚川坦然地讲述这一切,只是缪缪几句的概括,但其中的艰难困苦也只有当时的变异物种才知道,能活下来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当时的行政区领导者没有继续追杀你们吗?”聂禁感到不可思议,但这话问出口,他意识到措辞不合理,“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好奇他们的策略。因为我的父亲一直认为,不管是老虎还是兔子,放他们归山,后患无穷。”
“行政区当时内忧外患,”奚川说:“听说当时的掌权者被自己人暗杀,西欧和北欧大陆的政权在外也虎视眈眈。他们连自己都顾不上了,自然没有时间和精力继续屠杀我们。”
行政区轻敌了,他们认为变异物种成不了气候,随时可以屠杀。可变异物种高于普通人类的一切机能,包括智力和毅力,也预示着这个新种族不会悄无声息地消失。
聂时康有‘不能放虎归山’的觉悟,恐怕也是从这段历史里总结出来的。
天时地利人和,伟大的领导者作为他们的屏障,变异物种迅速崛起,他们即将成为新的霸主。
捷奇热泪盈眶,他从前也幻想过,混基因者会不会出现一位带他们摆脱桎梏的领导者,他勇敢、无畏、充满善念,就像奚川这样。
可惜好像没有。捷奇想,他的种族当中,那位充满野心的人,正在破坏这个世界。
只有申屠锋对这一切感慨置若罔闻,他茫然若失地看着奚川,又不敢看得太紧迫,他试图把自己的魂魄找回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被烧穿了几个洞。
奚川能感觉到申屠锋火热的视线。他轻叹一声。
“你是……起义者?”申屠锋声音很闷,带着黏腻的潮气,有着若有似无的微妙距离感。
奚川不动声色的心慌一下,试探道:“怎么,你怕我了吗?”
申屠锋怔愣片刻,反应过来后顿时啼笑皆非,“怕又怎么了?怕老婆升官发财。”
奚川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腼腆地笑了笑,说:“你不是说过,如果有机会见到起义者,要请他吃饭吗€€€€饭呢?”
申屠锋摸了摸口袋,原来不可一世的Alpha如今乖得像孩子,他挨着奚川站,说:“我身上只有压缩饼干,你不爱吃。”
奚川点头:“嗯,我爱喝蘑菇牛肉汤。”
申屠锋的眼中慢慢有了流彩的光,他小心试探道:“等回家了我给你做,好不好?”
奚川笑着说好。
三百年前的变异物种站在这里,但是在申屠锋眼中,奚川依旧是奚川,他身上有岁月的经历,灵魂有岁月的痕迹。可在这悲惨的岁月之下,他不谙世事,笑起来天真无邪,也是手起刀落绝不会手软的Omega。
他是我的伴侣。申屠锋想,我标记了他。
奚川抬手摸摸申屠锋的面颊,眼睛圆滚滚的,缓缓贴进Alpha,抵着鼻尖蹭了蹭他的唇。
啊€€€€他的Omega在和自己撒娇呢。
捷奇好奇地瞧着他们亲密地互动。但是聂禁没眼看,并且他十分想捂住笨熊的眼睛。
“对不起打扰一下,”聂禁看奚川的眼神变了,他像看着一个不可触及的人物,也像看着一只鬼,“你的年龄算起来有三百多岁了。变异物种即便有超乎常人的寿命,也不可能活这么久€€€€你真的长生不老吗?”
申屠锋皱眉,冷冰冰地看向聂禁,他不太喜欢这个问题。
奚川却摇头,说:“应该不是。”
聂禁在此刻显得十分虚心,“怎么?”
“变异物种在西北落地后,我参与了城市的建设,”奚川顿了顿,说:“不过只有五年。”
申屠锋问:“五年后呢?”
奚川欲言又止,“我想找到南枝,所以我又回到了行政区。”
聂禁鸡皮疙瘩一炸,头口而出道:“你被他们抓住了吗?”
奚川平静地看他一眼,说是。
当时的奚川不知从何处下手寻找南枝的踪迹,于是他只能从源头开始,又回到了德曼实验室。他原本以为那里早已荒无人烟,没想到居然有士兵驻守。
奚川在混战中被人注射了麻醉剂,带回了行政区的主城区。
他被关押了一个月,从审讯官的只言片语中,他大概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逻辑€€€€陆博士被行政区追杀,他带着一个婴儿和一位女性Omega,如今不知所踪。而行政区高层想要德曼实验室里的所有技术,奈何打不开那扇门。
他们不放过任何有价值的实验体,正好奚川自投罗网。但行政区当时又没有多余精力继续开展变异物种的研究,所以在审讯后的第三天,他们在奚川大脑中植入芯片,干扰起记忆功能,随后利用高端技术,把他冰封了起来,存放在无人区的山脉之中。
行政区仍在幻想重启德曼实验室。
那么满打满算,奚川清醒的时间其实不多,当他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现在的世界了,所以很多事情他也不清楚。
聂禁听完这些,喉咙像火烧一样,他把时间线串联起来,咽了口唾沫,不太确定地问:“保险箱里的两管血清是你的?”
奚川没有回避,他说是。
“所以你知道保险箱的密码!”
奚川默了默,他继续往实验室内部走去,陆博士的办公室在最里面那间,靠近A实验室。
“保险箱是陆博士委托西欧的军工厂制作的,一共设置了十个密码,半年更换一次。我亲眼看着他保险箱打开,把我的血清存放进去,所以密码能推算出来的。”
“最后一个问题,”聂禁的嗓子很哑,说话时抖得厉害,“同样的血清,为什么注射到两人身上,他们的结局不一样?我父亲生不如死!”
“我不知道。”奚川如是说。
他的神情越来越凝重,倏地停下脚步,警惕地望着前方。
申屠锋已经不太想知道过去的事情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奚川身上,任何细微的变化他都能看出来。
“怎么了?”他问。
“我觉得这地方不对劲,”奚川抬手,指向那台旧电脑,“这看上去,好像是特意为我准备的。”
于是申屠锋刚刚被打散的魂魄又快速全副武装起来。
同时,不远处的一间办公室里传来€€€€€€€€的响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纸面上行走。
申屠锋挑眉,问:“德曼实验室到现在还养着老鼠吗?”
奚川神色肃穆,他眼神复杂地盯着办公室那道门,说:“就算是老鼠,也是百年成精的老鼠€€€€阿锋,小心一些,这里是陆博士的办公室。”
申屠锋面不改色地架起手枪。咔嗒,上膛。
“从刚才到现在,只有我们进来了。”申屠锋说。
奚川摇摇头:“不一定。”
聂禁和捷奇身上的鸡皮疙瘩此起彼伏,他们警觉望向四周。
申屠锋站到了奚川身前,他不太想让奚川再看到实验室里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