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这样的声音,他听到了很多次。每每休息的时候,丹郁都会拿出来看,看得很认真,像是在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细研读,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些什么,或者说看出了些什么。
在又一次看了不知道多久以后,纸张的声响再次传来,丹郁把那张纸折叠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揣进口袋,然后重新拥紧了余悸。过了好一会儿,丹郁突然说:“我记得这个314号的身体有经历过非自然压制,可禁闭区上面标注的症状太官方了,我看不懂。”
“但后来我去查过,那个症状其实就是易感期不可控,长时间压制不下去。”
说着抬起眼,望向余悸,“我记得,你也有这个症状。”
第65章
“是么。”
随口一问,语气浅淡。
黑雾顺着风漂流,靠近,在触碰到光罩时往四周铺散错开,光罩的光芒黯淡,只将眼前的方寸之地笼罩起来,置身其中,显得周遭的一切都是那样的虚幻。
丹郁想了又想,“是的。”
“从我所知道的,你的第一次易感期开始。”
是这样不真实的场景,让思绪也变得漂浮起来,第一次,朝着难以释怀的症结,丹郁探了过去,“断断续续的易感期,总也没个结束,那段时间,我真的好讨厌你。”
说话的时候,指尖有些发紧,把余悸的衣服也抓出了点褶皱,“现在也是,我还是好讨厌你。”
但回应他的,是一声来自余悸的,很轻的一声轻笑。
余悸说:“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
在说话的同时,还以极其微小的幅度摇了摇头,像是觉得那些话听起来实在可笑。所以丹郁知道了,从始至终,余悸都是那样讨厌的一个人,丹郁撇了撇嘴,气闷地反问起来:“那不然还能说什么?”
余悸再次摇了摇头,嘴角似有一丝戏谑,“没什么。”
丹郁看懂了,余悸这是在笑话他。
于是丹郁一定是被影响到气急了,所以才有些诡异地说道:“不然说什么,说你和314号有同一症状,所以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吗?”
然后他听到余悸笑了起来。
余悸说:“万一是呢?”
如此诡异的可能性,诡异到丹郁都不愿意深想,可余悸却说:万一是呢?
万一是呢。
万一,他一直要找的人,就是余悸呢?
可余悸,是遏兰家族的二少爷,从小到大的生活轨迹都跟丹郁没有任何的接触。余悸从出生起就跟着他的母亲在第十五区生活,那个区后来沦陷了,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余悸认识了被领养的原沐生。后来余悸的世界里,就只装得下原沐生一个人。
这样的余悸,是不可能跟孤儿院那位弟弟扯得上关系的。
是啊,余悸有自己的生活轨迹,遏兰家族的那些人是看着余悸长大的,管家是,那里的私人医生也算是,还有余悸的哥哥遏兰衡。
一切都无懈可击。
可是……
如此无懈可击的身份,和如此无懈可击的经历,却又为什么,仅仅只是因为余悸那句看似玩味的“万一是呢”,就让丹郁开始觉得处处都不对劲了起来……
“怎么可能是你呢,不可能的……”
丹郁还是这样说。
可与此同时,余悸也再一次问道:“万一是呢?”
“啊……”丹郁喉咙发紧,眉头皱了又皱,最后,有些涩哑地干笑了两声,“哈哈。”
然后丹郁不说话了。
或许是陷入了沉思,又或者是就此敷衍了过去。但也可以理解,平心而论,丹郁能获取到的信息太少了,更别说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丹郁那时还只是个小孩子,看得再是重,记忆也无可避免地褪了色。
但其实,余悸也并不是很想承认。丹郁抱以期待的那个人,本质上跟他是不一样的。他不会因为过去的自己或许在意过,就去迎合丹郁的期待。
别说丹郁的期待了,谁的期待他都不会去迎合。
所以,丹郁信与不信,对真相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他都不在意。可如果丹郁非要一个答案,他只能表示,他并不介意告诉他。
越是在这种奇怪的地方,余悸越是坦诚。他一向如此。
他就偏好这样的恶趣味。
过了很久之后,久到不知道究竟是多久以后,丹郁悄无声息地释放出了精神力触须,往外探了一圈。随着精神力的回溯,丹郁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
丹郁欲言又止,“你睡会吧,可以多睡两个小时,我……我会叫醒你的。”
融在黑色冰冷中的声音都变得磕巴了起来。然后怀里的人动了动,一声布料被撕扯的声音传来,听着这道有些刺耳的声音,余悸觉得丹郁好像也不是真心想让他睡觉。紧接着,丹郁直起身子,用一截布料遮在了余悸的眼睛上,余悸闭上眼睛,脑后传来轻微的触感。
气温太冷,只是将手暴露出空气中的短短时间内,手就开始冷得发颤,绑起这截布料来,变得越来越艰难,一个简简单单的结也总也系不好。
然后丹郁半跪了起来,把身子探过去了一点,像是将余悸拥在怀里一样。余悸的手一开始只是轻轻搭在丹郁身上,在丹郁半跪起来后,就自然而然地环住了丹郁的腰,问:“为什么要把我的眼睛遮起来?”
丹郁认真系着,“因为你一直不把它闭起来。”
玫瑰的冷香来到真正冰冷的地方,似乎显得更加地冷,也更加地淡了。余悸抚着的丹郁的腰,沿着腰侧往下,轻点在腰肢最狭窄的那个部位,轻声说道:“就算你遮起来了,我也不见得就会睡觉。”
丹郁莫名颤栗了一下,挽起布料绕在指尖,轻轻一扯,结打好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然后缓缓坐下来,说:“温度太低了,沙石尘屑也很多,遮起来对眼睛会好一点。”
抚在腰间的手似乎静了一下,丹郁抬起眼,突然想看一看余悸的表情,可是这里实在是太暗了,余悸的脸隐在暗处,他最多只能看到浅淡光芒映衬中,余悸那挺直的鼻梁,和脸部的大致轮廓。
他不知道余悸的嘴角有没有带着笑,光是听声音,听不太出来。于是他往往上凑了凑,想离余悸更近一点,稍微看得更清一点。
就在这时,余悸低了低头,下巴擦过丹郁的侧脸,一个仰着头,一个垂着头,几乎额间相抵。如此暧昧,如此亲近,余悸问:“遮在我眼睛上的布是什么颜色?”
丹郁抿了抿嘴:“白色。”
“哦……”余悸重新抬起脸,“可以接受。”
丹郁奇怪地看着余悸,再度欲言又止:“你就只在意布条的颜色吗?”
“不然呢?”余悸反问:“还是说,你想听我说什么吗?”
“……不是,”丹郁小声反驳,“不是的。你是一个骗子,你说起谎来我分不清真假,所以你还是先别说了,我得自己好好想一想,等我想明白了再来问你。”
然后丹郁说:“我问什么,你就跟我说什么,行吗?”
这话问得就很离谱,又离谱又矛盾,明明前一秒还在说余悸是个骗子。对此,余悸的回答是:“看我心情吧。”
“那你心情可能暂时好不了了。”
丹郁突然这么说道,然后立刻爬起,扶着余悸站起来,“异种在往这里聚拢,速度很快,也很突然,我们得……”
话还没说完,一股莫大的拖拽力道从脚踝传来,丹郁突然被拉扯了出去,以极快的速度,一瞬间就被拖到了几米开外。
余悸猛然倾身,伸出手,指尖却只堪堪擦过丹郁的衣服。
他抓了个空。
丹郁被枯枝缠着拖拽了出去。
黑暗与废墟,四周骤然席卷而来的拖拽滑动声,伸出手却没能握住的无力……好似曾经那段突然涌来的记忆。
余悸似乎再一次站在了一个昏暗而又低矮的地方,听到有人对他说了句话,曾经那句话响在耳边,用着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时空错乱地交叠,从时光长河的尽头穿越过来,跟随着离他越来越远的人影,从喉咙里再次发出那道声音。
那个人对他说:“别管我了……”
无法编织光罩屏障的人,在毒素遍布的冰寒外界里,最终只会迎来被毒素侵蚀的结局,所以曾经的小丹郁会说出这句话,如今丹郁长大了,说的还是这句话。
别管他了。
余悸缓缓收回手,衣服擦过指尖的触感似乎仍没散去,他缓缓慢慢地把手收回来,速度慢得恍如放慢了十倍的慢镜头。
可从他身上四散出去的精神力触须,数以万计,却正以超越异种枯枝十倍百倍的速度扩散出去。
碎片密密麻麻地掉落了一地,余悸踩踏上去,碎片就发出了捏碎般的可怜声响。
精神力触须不断回溯,又不断涌出蔓延,一层一层地扩散出去,出去时无形无色,回溯时却带上了似有似无的血色红光,以余悸为中心,恍如绽开的血色玫瑰。
余悸一步一步往前走着,身后就是一条漫长的血路。
他走了很远,很远,一直走到他没能抓住的那个人面前,才停下了脚步。
光罩进一步扩大,将匍匐在地面的人笼罩进去,余悸微微俯身,伸出手,“来。”
语气温和,又带了点冷意。
精神力的强大,让余悸的精神力触须在第一时间就能延伸出去,在丹郁的周边编织起一道屏障。但编织屏障是需要时间的,他的精神力触须的速度已经很快了,可毒素到底还是灌了进去。
然后他就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涌进丹郁身体里的毒素……消失了。
那些毒素进到丹郁的身体,像是被指引着一样,一路朝着丹郁眼尾红痕的地方汇聚,然后那些毒素就消失了。
就说呢,曾经的自己,怎么可能那么蠢呢?
既然答应了交易,那就一定是有把握才会答应,这就是交易的真正内容了€€€€
几次三番在哨向分化上分化失败,这是要丹郁远离战斗。就算分化成功了,也是分化成一个具备疗愈能力的哨兵,战斗能力不佳但够自保,适合在后勤位置。无法编织屏障,却也不会为毒素所侵害。
好聪明的,曾经的自己啊。
余悸为得到答案感到心情愉悦,嘴角带了抹笑意,再次说道:“该起来了,小玫瑰。”
第66章
染上血渍的手伏在地面,缓缓抬起,在空中不得章法地抓了两下,摇摇晃晃,没能放入预判的掌心,丹郁低低闷咳了两声,抬起脸来。
他的脸有些过分狼狈,身上也是,血痕遍布,衣衫褴褛,看起来是如此地惨烈。抬脸把站在身前的人看入眼底,丹郁微微一愣,直到听到余悸再次出声,他才回过神来。
这一次,稳稳地落入了余悸的掌心。
难以想象,一个突然看不见了的人,身处在人间炼狱一般的地方,却还能冷静从容至此,甚至……干净至此。外界的环境如何,似乎根本影响不了余悸分毫,就好像是……在这之前就已然经历过比这更可怕更艰难的事情,又或者是,经历过于丰富,所以才会有如此淡然的心境。
落入掌心的手被握紧,在勉强站起来的这十几秒内,丹郁突然想到,他好像从来没见余悸有过慌乱的时候。
余悸会不高兴,会坏脾气,会凶狠,但从未慌乱过,哪怕一次都没有。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了然模样,甚至越是危急,余悸的状态反而越是放松。
余悸扶稳他,微微一笑:“站稳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