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见纾的手又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发抖,心口闷得发慌。
妈妈见她不说话,还以为是刚刚说的话起了作用,遂又多劝了两句:“你要是真孝顺懂事,就赶紧去找陈知颂那孩子好好说说,两个人把话说开,该让步的让步,该改的地方改了,以后结婚了好好过日子,我们也少为你操点心。”
仍是熟悉的家长式操心口吻。
倏尔,秦见纾缓缓抬头,目光落在那两个同她血浓于水的人身上。
她强忍住汹涌的情绪,涩涩开口:“还什么钱?”
秦见纾不记得家里欠了陈家的钱,就连当初订婚时男方家里想要大肆操办她都没让,至于钱,更是一分没收,现在婚事黄了又有哪门子的钱可还?
可很快,秦见纾就从母亲闪躲的眼神里看出了不对。
事已至此,夫妻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看躲不过去,最后还是爸爸站出来将事情解释清楚:“纾纾,是这样的啊,当初订婚虽然说只是咱们两家私下里吃了顿饭没铺张,可他爸爸妈妈也是按规矩打了三万块钱红包的,他们说这是规矩,一定要给,我和你妈妈也不好不收。”
特别强调了“一定要给”四个字,说完以后,男人的腰杆都挺得直了些。
如此无赖的说法,让秦见纾听完以后忍无可忍拔高了音量:“我当时和你们不止说过一次,不要收人家的钱!”
“你对我们喊什么啊?我们怎么知道他们家会要退婚!”从未见过娴静守礼的女儿这副样子,妈妈有点被吓到,她缩了缩脖子。
不过很快,又重新端起家长的架子,想把这里头的全部过错都赖在秦见纾身上,“再说了,要不是你胡搞瞎搞闹得男方家里不痛快了,这钱他们怎么会要回去?”
“那钱呢?你们把收的钱都拿出来还给他们,以后两不相碍。”
“你堂弟那段时间要创业,刚好还差几万块钱,就给他了。”
“好,好……好。”
秦见纾一字一顿,连着说了三个好字,到最后竟然直接笑出了声。
她眼底有晶莹地泪光在闪烁,却始终没有落下。
深吸一口气,秦见纾只觉得胃里翻起一阵翻涌,她想吐,但胃里没有东西,只能扶着喉咙胸口干呕,直到一滴又一滴硕大的泪珠砸落在地板上。
秦见纾也说不清到底是胃里难受,还是心里难受。
端坐在沙发上的两人被她这副模样惊吓住,一个慌忙起身查看,一个拿起杯子跑到厨房去接水。
然而秦见纾察觉到有人靠近,却是直接倒退两步,她缓缓抬头,那张苍白的俏脸上布满冰霜的冷意:“离我远点。”
想上前搀扶的女人在她冷漠地注视下停住往前的步子。
秦见纾眼里没有一丝温度,她了然似的麻木开口:“这三万块钱又要我来出,是吧?”
妈妈嗫嚅着:“你知道的,我们生意失败以后也没什么经济来源……”
没有经济来源,却心甘情愿被堂弟三言两语就哄去几万块钱,只因为他姓李,是李家的男丁。
秦见纾听完以后缓缓闭上眼睛,她睫羽轻微颤动着,上头还沾了晶莹的泪珠,整个人如坠冰窖。
片刻后,她重新睁眼,一双漆黑的眸子定定望向他们,语气终究归于平淡:“最后一次,以后别打我电话。”
说完,她转身大步离开。
楼道里光线很暗,电梯上升缓慢,秦见纾站在电梯口安静地盯着屏幕上不断变动的红色数字。
她知道身后有两道视线正在注视自己,所以单薄的肩背挺得更直了。
直到走进电梯,厚重的梯门缓缓合上,在无人可以窥见的地方,秦见纾终于低头弯下柔弱的背脊,眼根再次湿润,声音低得只剩气音。
她吸了吸鼻子,终究是在电梯门再次开启以前重新站直身体,擦干净眼角的泪。
退婚这事,是男方家里闹事在先,万没有她们家理亏的道理,可事情落到她这对爸妈嘴里,全都变了味,变成了自己才是无理取闹的那一个。
秦见纾不明白,只是姓不同而已,难道自己就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不值得被心疼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早在多年前他们把自己送往丰城的时候就有了。
秦见纾暗笑自己拎不清,人家几个才是同根同姓血溶于水的一家人,自己不过是从小寄养出去的外姓人而已。
她驱车离开了静宁区,兜兜转转没有去处,最后竟然绕到学校附近的一处公园门口,把车停在了路边。
七点刚过,此时公园里全是晚饭过来出来散步消食的老人和孩子,大家三两结伴,时不时有笑声和着风从远处飘来。
秦见纾抱住肩膀坐在车上,车窗被她摇下,冷风寂寂,丝缕散落乌发被风掀起,忽然又开始觉得鼻酸。
手机铃声却在这时不适时宜地响起。
秦见纾看也没看,拿起手机附在耳边按下接听,直到电话那边一声熟悉的“秦老师”传来€€€€
“家里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你今天晚上还来学校吗?”
秦见纾撤下手机一看备注,是温楚的电话。
她看了眼时间,原来距离晚自习开始没一会儿时间了,温楚大约是在办公室没等到自己,所以打电话来问。
她吸吸鼻子,因为方才的情绪说话也染了点鼻音:“抱歉,我今天晚上不想去学校了,一会儿我会给科长打个电话请假。”
秦见纾用词很微妙,她说的是【不想】,而不是【不能】。
温楚是教语文的,本就对这种语句里的细枝末节比较在意,这一听,更是听出了不对。
她淡淡“哦”了一声,没有下文。
秦见纾听电话里没声,还以为温楚已经挂掉。
可手机拿下来一看,通话分明还在继续。
“还有事吗?”她疑惑着问了一句。
电话那头,温楚默了两秒,忽然放轻了声音:“你……是在哭吗?”
第11章 刚好
这一回,轮到秦见纾沉默了。
她稍稍侧脸看向窗外,就在几米以外的树下,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站那左顾右盼,最后朝着自己停车的方向走了过来:“阿姨,请问你刚刚有没有看见有个和我穿一样校服的女孩子从这里走过去啊?”
秦见纾瞧着稚嫩又青涩的小女生,轻声吐出两个字:“没有。”
挂完温楚的电话,秦见纾摇起车窗将座椅放低躺下,双眼合上的那一刹那,混沌的大脑里不停地闪过以往父母对自己做过的种种。
好的,不好的。
坏的,更坏的。
事情全都搅到一起在脑海中打架,令人身心俱疲。
深重的倦意袭来,她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直到蜂鸣一般“嗡嗡€€€€”的振动声响起,秦见纾好似是被一只无形地手从潮湿的沼泽里给拉了回来,拉回到现实里。
手机被扔在副驾的位置上响了一阵无人接听,自动挂断,可没过一会儿,又重新响起。
秦见纾睁眼靠在座椅上懒了一会儿,终于伸手将它捞过,贴近耳边。
“€€€€小纾?”
光是接听,没有出声,秦见纾就等着打电话的人主动开口,不想那头熟悉的人声传来让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妈?你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了。”
此妈非彼妈。
从记事起秦见纾就知道自己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
李家和秦家祖上就沾亲带故,追根究底也算是远亲,所以当年秦见纾被送到丰城收养以后两家父母还是常有联系,但也仅仅是联系而已。
逢年过节,她的亲生父母会打电话过来问候两句。
除去那种所谓割舍不断的血缘关系,秦见纾其实打心眼里觉得丰城的养父母才是自己真正的爸爸妈妈。
手机里,那边的人听起来十分忧心:“你那边的爸妈刚刚打电话给我们了,你现在怎么样了?人在哪呢,晚饭吃了没有,那边说你走的时候情绪不太好,你爸怕你一个人出事,催着我赶紧给你打电话。”
一连串关切的问话让秦见纾忽的眼眶一热。
她捏紧电话悄无声息地吸口气,用听起来尽量正常语气回答:“我哪有什么事,你别听她们瞎说。”
“我爸……身体还好吗?”
“好,他好着呢,能有什么事,最近退休办下来了,他闲着没事每天跑去公园里和其它老头下象棋。”
“那等放寒假了,我回去看你们。”
“你等等,我把电话给你爸你和他说几句,他成天念叨你……”
电话那头的人换了又换,重复的话语问了一遍又一遍,秦见纾总是耐心地回答。
养父母知道女儿的痛点在哪,一通电话下来只字不提她被退婚的事情,也不说陈家那边打来的电话对他们说了什么,只是闲话家常。
挂完电话,秦见纾心情一下豁朗了许多,就连暂时丧失掉的胃口和食欲也都一起回来,她饿了。
*
周五的晚自习只两节,七点开始,八点半结束,温楚站好最后一班岗,临走的时候没忘记叮嘱学生们这个周末好好复习准备迎接下周的期中考。
从学校大门出去只有一条大坡路,走下去以后才是分岔口。
温楚今晚没有要吃宵夜的心思,大坡路走到底,却意外看见一台眼熟的车子停在不远处路灯下。
整条马路就停了这么一台车,实在扎眼。
说是眼熟,其实是像秦见纾的车。
温楚在心里嘀咕一句,正准备走近仔细看看。
没走两步,临挨着的饭馆老板娘从店里端出一盆水直接倒在路边,刚巧抬头就看见了她:“诶,温老师啊!这么巧你同事也在里面,你们是一起的吗?”
张€€饭馆,正是之前温楚带秦见纾吃馄饨的那家小餐馆,这家饭馆的老板娘就姓张。
张姐的话让温楚更意外了。
她侧目看向路边的汽车,挑起眉梢,看来真是秦见纾的车。
可是秦见纾怎么会在这里?
跟在老板娘身后,温楚迈进了饭馆。
不到九点,这会儿馆子里客人不多,除了零星几个住在附近的居民,就是刚从学校里放出来的学生。
至于秦见纾,她坐在靠墙最里的那一桌,背对门口。
一进门,张姐就亮起嗓子给温楚直接指路:“你看,你同事就在那,都到好一会儿了,我先前还寻思她一个人怎么点那么多东西怎么吃得完,也不说是在等人。”
小饭馆里不算安静,有人看剧放视频,也有人说笑聊天,可老板娘却能一嗓子将这些动静稳稳压住,让人想要听不见都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