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要有些不想做的事情吧。
张连枝提一口气,重新坐下来,支支吾吾道:“他以为他是谁啊,我们咚咚大把人要,五百万算什么?”话锋一转,“咚咚,其实也不一定非要陈邵风或者司立鹤,有钱人又不止他们两个。”
楚音探究地看着母亲。
张连枝把手机屏幕点亮给他看,大抵也知道自己做得很不厚道,所以声音很弱,“这是妈妈在高尔夫球场认识的,叫Robert,之前妈妈给他看过你的照片,他表扬你so sweet。这两天妈妈跟他聊天,他知道你即将离婚,特别高兴,你知道他们美国人不在乎二婚,想邀请你见一面。”
她尖尖的指甲指着图片,是一个定制的高奢手镯,声音又变得兴高采烈起来,“他还给你准备了礼物......”
“妈妈!”楚音受不了地大叫一声,胸膛剧烈起伏,“你把我当什么?”
张连枝一怔,“你吼我,你居然吼我!我能把你当什么,做妈妈的都盼着孩子好,我想让你过好日子有错吗?Robert只比你大八岁,他不介意你的过去,愿意接纳你、追求你,说不定还会和你结婚,这不好吗?他还说带我们母子去美国,我不想待在这里给人笑话,我不要住这种老鼠洞一样的房子,我每天都快疯了!”
该疯的那个应该是楚音。
张连枝二十多年来仰人鼻息,对楚河卑谄足恭,这样的日子她还没有过够,只为了所谓的好日子?
什么是好日子?进高档场所、吃高级餐厅、买高奢品牌、开豪车、住别墅固然是好,但这样的好要付出的代价太惨重,楚音好不容易有了脱离漩涡的机会,他不会再傻乎乎地往里跳。
他已经不是懵懂的十七岁,不愿意再重蹈覆辙了。
楚音牙在打颤,看着气喘吁吁的母亲,痛苦地艰涩道:“妈妈,我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就教我们做人要懂礼貌、知廉耻,你把我生下来,为什么不教我怎么样做一个有尊严的人?”
张连枝被他这句话打倒,却不肯认错,因为只要她低头,她过往二十多年的人生都是错误。
她大声反问:“尊严能当饭吃吗?我十九岁的时候,你外婆不让我继续读书,把我赶出来打工,你两个舅舅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娶老婆的彩礼,家里盖的房子都是我出的钱。我多风光啊,我告诉自己,绝对不要再回到那种穷乡僻壤的地方过苦日子!”
张连枝一把鼻涕一把泪,“你现在知道尊严了,那你上国际私立学校、你跟我住着大房子的时候,怎么不跟我说你要的尊严!好啊,你看不起我,要是没有我拉下脸给人当情妇,你得跟你那些堂弟堂妹一样一辈子烂在乡下!”
那时候楚音还是个小孩,根本没有得选,他头痛欲裂,觉得人生好没有意思,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来到这个世界上。
他不想哭,他已经深刻地认识到眼泪真的是一种懦弱又无用只会让别人更看不起他的东西,可当他的母亲,他最亲密的人往他的心里捅刀子,他还是痛得流下泪来。
他一哭,慌的反而是张连枝,女人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手足无措,“咚咚,对不起,对不起,是妈妈太着急了,妈妈不是有意伤害你的......”
每次都是这样,给一个巴掌再喂一口糖。
楚音躲开了母亲要怀抱他的双臂,连连退后两步,可屋子就这么大,他能退到哪里去?
他还不小心踩了果果一脚,小狗嗷得痛叫一声,一声过后,楚音什么声响都听不到了,耳朵像被水裹住,咕噜噜,咕噜噜€€€€
短暂的失聪过后,是从四面八方冲来的嘈杂人声,他听不清具体的谈话内容,只觉得吵。
好吵,能不能不要再说了!
闭嘴,闭嘴,全部都闭嘴!
他不想听,他不想听!
“咚咚你怎么了?”张连枝抱住呆滞的楚音,泣不成声,“你不要吓妈妈,你回回神,说说话,妈妈不逼你了,妈妈以后就住在这里,你不想见Robert就不见,咚咚,对不起,对不起......”
在女人温暖的怀抱里,楚音逐渐找回了自己的感官。
他看着这间狭小的屋子,听着母亲的哭声,想到了死。
可是死的凭什么是他,他又没有做错过什么。
楚音如鲠在喉,“妈妈,下辈子我不想再做你的小孩了。”
他能感觉到张连枝拥抱他的动作一僵,女人哭得更加厉害。
他推开母亲,蜷缩着四肢躺到沙发,闭上眼,想睡一觉,脑子里却有个小人拿着斧头不停地凿他的头骨,疼得他连果果扒拉他的衣角都没能注意到。
得不到主人的关注,小狗蔫儿吧唧地又趴回角落,它不嫌弃生活一落千丈,只要有主人在的地方哪里都是家,但它知道它的主人不高兴,所以它也跟着难过。
这一夜楚音和张连枝都很不好过,母子俩从来没有爆发过这么剧烈的争吵,他那句话把张连枝伤得不轻,到了下半夜,楚音还能听见母亲小声的啜泣。
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去面试时,张连枝抽泣着抓着他的手,怕被他甩开,抓得很紧,“咚咚,妈妈在家等你回来。”
楚音终究于心不忍,朝女人挤出个笑容,“好的妈妈。”
他觉得他的母亲比他还要不成熟,年过四十还抱着不切实际的梦。
没关系,没关系,他这样安慰自己,别人能做到的事情他一样可以。
接下来的几天,楚音继续奔波于面试,期间还顶着巨大的压力抽空去了趟学校。
临近期末,学校开了课,他一踏进教室,喧闹的室内刹那安静了下来,各色的目光投射到他身上,嘲笑、讥讽、厌恶,让他想拔腿就跑。
但他已经缺勤两次,如果再这么下去,挂科补考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所以楚音硬着头皮坐在了座位上,度秒如年。
实习没着落,学业落下了,楚音的人生一团糟,但也不是没有好消息€€€€陈邵风终于同意离婚。
第52章 (二更)
陈家委托律师出面跟楚音签离婚协议。
不用再见陈邵风让楚音轻松不少,他没有任何犹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当天就把自己的东西从陈邵风的住处搬走。
他是净身出户,拿了证件、几套换洗的衣服,囤的两袋狗粮和剩下的几十个罐头,以及陆书凌送给他的向日葵乐高、一本有些年头的笔记本和一把已经坏掉的伞。
笔记本夹着他十五岁时写下的遗书。
那时他刚发现楚逸和陆书凌不为人知的关系,意志消沉,为自己的单相恋以失败告终难过,也为无力解救陆书凌而挫败,但只是这样还不足以他产生死亡的念头。
打垮他的是在学校卫生间听到的一段对话。
同龄人肆无忌惮地嘲笑他的母亲是个不要脸的妓女,甚至意淫女人是用什么样的姿态去讨好他的父亲,接着又议论楚音跟他妈妈是一样的货色,长了一张一看就不安分的脸,长大后也是个只知道讨好男人的臭婊子。
楚音继承了父亲的英气和母亲的柔美,这样过于出众的外貌没有给他带来好处,反而让他遭受了许多非议。
在楚逸还没有发话之前,甚至有人想剥了楚音的衣服拍照€€€€虽然在他的激烈反抗和及时赶来的老师的阻止下没有成功,但直到今日,楚音依旧对镜头有着深深的恐惧感。
所以那天司立鹤给他拍照时他的挣扎和痛苦都真真切切,只不过因为对方是他认定的爱人,所以他选择容忍。
言归正传,躲在卫生间里的楚音冲出来跟诋毁他和母亲的人打架。
他当然没打过,被摁着扇了两个巴掌,看着霸凌者丑恶的嘴脸,愤怒又悲伤的楚音第一次想到了死。
那天晚上,他给张连枝写了一封决绝又稚气的遗书。
“妈妈,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你不要为我难过,因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不喜欢楚家,也不喜欢现在的学校,你肯定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样欺负我、辱骂我,我讨厌他们,等我死后,我也不会原谅他们的。”
在写这封信时,果果趴在他的脚边,似乎感觉到他将要离去。
楚音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对果果更好了,好吧,其实他有点害怕死亡,如果有果果陪着他,他就没那么恐惧了。
所以他接着写,“妈妈,我要和果果一起离开,请祝我一切顺利。”
楚音期待着他的死亡能唤醒母亲,也许他还存了一点报复的心理,既然我反抗不过,那就用我的离去来惩罚你,但他忘记了,不被重视的人就算烟消云散也只能换来一时的眼泪。
楚音最满意的死法应该是割腕,他想象着他的血放满整个浴缸,等楚家的佣人发现他时,他的尸体已经腐烂,那画面一定会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天啊!懦弱爱哭的楚音居然不怕疼,用那么尖锐的刀子割开自己的血管,勇敢地奔向了死亡。
可惜这个死法被他否决了,他没有办法对着果果下手。
所以楚音决定抱着果果跳江。
计划执行的那天,他给果果戴了红色的领结,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勇士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门。
他不是一个好运的小孩,刚走出家门没多久就下了雨。
萧瑟的秋雨将他淋湿,他的勇敢随着冰冷一并褪去,他开始害怕,不受控地想象溺水窒息的痛苦。
江水会很冷吗?会有人发现他的死亡吗?会有小鱼啃食他的尸体吗?
果果好不容易才活下来,他要那么自私地剥夺果果的生命吗?
他边畏惧边给自己壮胆,不自觉地流下眼泪,抱着果果嘀嘀咕咕,来来回回是我不怕三个字。
老天似乎感应他的退缩与惶悚,给了他一次反悔的机会。
雨雾里,一个中年男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打断了他赴死的路,语气和蔼对他道:“你好,我家先生让我给您送伞。”
楚音吓了一大跳,头顶撑开的伞已经为他挡去一部分风雨。
他愣愣地在男人的示意下抓住伞柄,往不远处的车子看去,窗户隔绝了他的目光。
他就这样拿着伞、抱着狗在路边站了好一会,直到望不见车尾才想起来他没对送伞的人说一声谢谢。
天降的温暖将跟死神博弈的楚音拽回了人间。
楚音抱着果果回家,他冻得嘴唇发白,却仍记得那天雀跃的心情。
他在遗书空白的地方加上一段,“妈妈,今天下雨,我遇到了一个给我送伞的叔叔,也许这个世界并没有我想的那么糟糕。我要活着,好好长大,去过我自己的人生。”
右下角标上日期。
七年过去了,当二十二岁的楚音再打开这封尘封的遗书,悲哀地发现,当年许下的壮志豪言并没有实现,他变成了一个糟糕无能的大人,什么都没能改变。
楚音只用了一个行李箱就装下了全部要带走的东西。
他没料到会在楼下遇见司立鹤,青年坐在车后座,透过摇下的车窗淡漠地看着狼狈的他。
他忽略刺痛他的目光,拖着行李箱往反方向走。
“楚音。”
司立鹤轻轻的一声定住了他的脚步,但只是很短的两秒,他回过头朝青年说:“我会还钱的,请您给我一点时间。”
您€€€€连敬语都用上了。
司立鹤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为楚音的称呼,也为楚音的显而易见一塌糊涂的状态。
半月多不见,肉眼见到的楚音比照片里还要憔悴。
柔软的头发随意耷拉着,面色惨白,只有唇瓣尚存一点血色,瘦了一大圈,本来就小的脸之前还挂着类似婴儿肥的肉,现在下巴削尖了,眼睛显得更大,底下是不可忽略的两抹青灰。
见到楚音把自己折腾得这么病态,司立鹤心里无端烧了一把火,语气冷厉,“你一定要把自己弄成这样吗?”
楚音愣了两秒才听清司立鹤的话,他近来总是如此,难以聚精会神去听别人讲话,也许这就是他面试频繁被刷的原因之一,不过他奇妙地发现,再面对司立鹤的时候,有一种麻木的疼痛,让他再不会当着青年的面流没用的泪。
他木着脸,眨眨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只小小声地重复了一遍,“我会还钱,每月分期可以吗?”
司立鹤的手慢慢地握了起来,抬起下颌说好。
楚音拖着行李离开,留给司立鹤一个瘦削的背影。
司立鹤第一次发现楚音这么固执,简直是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再也没有了柔软的躯壳。
开发区的项目涉及众多,分分钟都在烧钱,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但陈邵风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合同签了,司立鹤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卡进度,所以陈邵风向盛锐提出了赔偿,金额令人咋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