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和稻草人交手过这么多次,一次又一次地,深陷幻觉之中,又凭着意志力或者解药,自己清醒过来€€€€他也从来没有习惯过。
蝙蝠侠颤抖着手,推开解药的针剂。枪声仿佛还萦绕在耳边。
针头在一半停住了。
多么奇怪,韦恩大宅里留着那么多照片、影像,留着那么多父母的遗物。可只有在这里,在被恐惧的幻觉所包围之下,他才觉得他见到的那两个人,仿佛是活着的,鲜明而热烈,有一种能让心脏疼痛的真实感。
他只是……想再多看一眼。
是他魂牵梦萦的、最美好的时光和回忆。
也是他一生之中,走不出来的噩梦。
可能是因为精神的消耗,那两张脸,在他的视野中也开始扭曲了。他们变得陌生、饱含恶意,朝着他发出桀桀的嘲笑,仿佛在说,你知道吗,布鲁斯?因为你的疏忽大意,一个八岁的孩子的父母,在小巷中被杀死了。
“不……”布鲁斯痛苦地喘息,辩解,“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
他挣扎着往前走去,四周的景象忽然变了,变成一片火海。窗外的城市在陷落,地面崩裂,大片大片的建筑坍圮、消散,魔兽在半空中嘶吼肆虐。黑色的、毁灭般的能量,正从某个中心点扩散而开,即将把一切吞噬殆尽。
而他的父母,他最尊敬的父母,就站在火海之中,面无表情地凝望着他。
嘴唇一张一合,像是机械的人偶。
“布鲁斯。”
“你让我们很失望。”
“看到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了吗?城市要毁灭了,而这都是你的错,布鲁斯。”
“都是你的错。”
“……”
蝙蝠侠的手深深地掐进了掌心里。咔嚓一声,有什么玻璃制品在他手心里碎裂了,碎片割出鲜明而尖锐的疼痛,像是划在他的心上。
€€€€我没有保护好这座城市。
€€€€我愧对在父母坟前立下的誓言。
“我确实做错过很多事……”
蝙蝠侠忽然说,对着眼前父母的景象,又像是对着自己。
“我对不起很多人,爸爸,妈妈……我很想念你们。从来没有哪一天,我忘记过这个世界对你们做过什么。所以我不会再让它发生在别人身上,活着的人身上。我发誓。”
他理解痛苦。
所以他发誓,在这个世上,不要再有人和他同样的遭遇。
他重新取出一支解毒剂,透过战甲的缝隙扎进自己身体里,然后往前走去。火焰在四周翻涌着,张牙舞爪,卷起他的披风,在战甲上燎出明亮的灼痕。身后的地面开始崩塌,砖石断裂、破碎,再也没有回头的路。
他也不需要回头。
没有犹豫地,他走到尽头,抓住那个人的手腕,一把拽了出来。
第077章 Joker(26)
一柄手枪掉在地上。
幻觉依然没有消退, 四周仿佛还有残余的火焰在燃烧。可能是解毒药剂终于开始发挥作用,蝙蝠侠的视野开始慢慢集中焦距,重新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港口Mafia的首领, 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双手还维持着那个持枪的姿势。
在火焰的映照中,他的脸色反而显得格外苍白,胸前也不住地的起伏着, 呼吸杂乱而急促。
他在哭。
泪水沿着森鸥外的面颊流淌而下。他还维持着那个枪口顶着自己的姿势, 略仰起头,于是, 水迹落下的时候,因为下颔仰起的角度而折断了,一滴一滴地悬垂着,又坠落下来,打湿在衬衫上。
“……”
蝙蝠侠想起了从广津柳浪那里听来的消息。稻草人的恐惧毒气, 在遇到横滨的异能力体系的时候, 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异,比如会导致他们的异能力失控。
再比如, 靠近的时候,可以看到彼此的幻觉。
刚才被毒气影响了判断力,现在回想起来,蝙蝠侠很轻易地就能发现€€€€那燃烧的城市, 并不是他的哥谭。
那是横滨。
那是……森鸥外的恐惧。
他忽然发现这人比他想象的要脆弱得多。
他想,一个反派最圆满的结局,应该是被关进监狱里, 洗心革面也好,死不悔改也好, 只要不越过那堵墙,蝙蝠侠其实都不是很在乎。
准备给自己来一发子弹又算是什么事?
被他把枪夺了下来,森鸥外看起来也没什么反应。他的脸色不是很好,眼睫紧闭,仍然在剧烈地颤抖着,看上去意识仍未完全清醒。
蝙蝠侠从万能腰带中取出一只解毒针剂,推开针头,目光从森鸥外身上扫过,手上的动作却是随之一顿。
全套的西装,大衣,手套,长靴……遮挡得严严实实,没有可以下针的地方。
最后,他的视线停在了森鸥外唯一暴露在外的脖颈上。
“……”
蝙蝠侠又靠近了一些,在森鸥外身边单膝蹲了下来。他伸手去触碰对方的脖颈,找到了肌肤之下,隐隐跳动着的血脉€€€€
也就是在这一刹那里,他忽然无比鲜明、无比真实地意识到,这个控制着整个横滨地区黑手党的男人,此刻,最脆弱的要害,就暴露在他面前,就在他戴着黑色凯夫拉手套的手指覆盖之下,稍一用力,就能截断的位置。
像是可以由他完全地掌控。
被陌生的蝙蝠,靠近到这个位置上,森鸥外看起来明显是想躲。他向一边偏过头,脖颈反而因为这个姿势扬起了更明显的弧度,像是濒死的猎物。
黑色的披风垂落下来。
针头刺进去的时候,蝙蝠侠发现他在发抖,似乎是在强制压抑着自己反抗的本能。一管针剂很快推到了底,蝙蝠侠从注射的位置移开视线,抬起头,正好对上森鸥外睁开的眼睛。
“……”
他的眼睛是一种红酒般的深色,一贯善于伪装,不露声色,和他本人一样难以读懂,此刻却显露出了难得脆弱的神情,茫然又涣散,甚至还蕴满了水光。
让蝙蝠侠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也跟着踩空了一拍。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没有再看这一幕,而是转到另一边。黑色的披风重新垂落而下,从中间隔开,给森鸥外留一点时间整理仪容。
也给他自己留一点时间,整理心绪。
四周一片狼藉,残余幻觉所造成的影响已经在视网膜中淡去,看上去反而显得格外破败。时间已经是晚上,天色却还没有彻底暗淡下来,最后一缕黄昏映照出温柔而朦胧的微妙光线,弥漫进顶层的办公室内。
蝙蝠侠先是用随身携带的修复材料把毒气罐的裂痕补上,然后切断管道,又打开通风和换气装置。等室内的毒气浓度降低之后,他摘下已经报废的防毒面具,放到一边,接着打开天花板上的吊灯。
这一切做完,身后还是没有动静。
蝙蝠侠实在找不到别的事可做了,只好再转回身来。
€€€€森鸥外还跪坐在地上。他脸上的痕迹已经整理过了,神色却还是很苍白,头发绑得乱七八糟,零零散散地,从脸侧垂落下来,看上去像是被人狠狠地拽过一把。
这是一个一贯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人,却好像总是会在他面前,被迫露出狼狈的样子。
他仰起脸看着蝙蝠侠,蝙蝠侠也看着他。
“……”
两个人就这样静止住了。
好一会儿,还是森鸥外先开口,小声说:“……劳驾,扶我一下。”
蝙蝠侠这才意识到森鸥外现在还跪坐在地上,是因为他站不起来。他没有说话,走过去,看了一眼一地狼藉的室内,却沉默一会儿。
他接下来还要处理事件的收尾,没有时间把森送回楼下的港口Mafia,而且,以他的身份也不合适。那就只有€€€€
蝙蝠侠把这个人抱了起来。
身体突然悬空的刹那,他看到森鸥外的表情也跟着空了一下€€€€这可真是难得一见,蝙蝠侠想,居然还有点小小的得逞和满足。
抱起来森鸥外并不需要什么力气,在短暂的怔愣过后,这个人好像就默许了他的行为,靠在他身上,并没有挣扎。
如果忽略衣物覆盖之下隐约的颤抖的话,甚至能算是一个十分温顺的姿态。
随即,蝙蝠侠意识到,他似乎比上次更轻了一些。
他往另一边走去。
这么一动,怀里的森鸥外就小声哼了一声,不知道牵动了哪里的伤口,扶在他肩上的手,也一下子收紧了。
“……”
蝙蝠侠忽然发现自己的战甲是如此坚硬,性能优良,感受不到那个人的手指抓在他身上的力度。这很正常,可在这个时候€€€€却好像忽然就成了一件值得遗憾的事情。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把森鸥外放到唯一还算完好的沙发上。
上次被他打碎的玻璃还没有修好,毒气散去之后,冷风就开始从窗户外倒灌进来。办公室里,许多家具都在刚才的混战中被损坏了,天花板上的吊灯也不例外,在蝙蝠侠开启电源之后,只亮起来了一小半,照在室内,反而有种昏昏沉沉的氛围。
森鸥外躺在沙发上,他身上披着纯黑色的大衣,却也被这样的灯光映照出了许些温暖。这人脸上流露出有些难受的神情,蝙蝠侠顺手拿过一台电话座机,放在了他伸手能碰到的位置。
“GCPD会来处理后续。”他说。
“……不需要。”
森鸥外说,声音里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虚弱,语调却是很冷的,“组织可以处理。”
蝙蝠侠没有跟他争辩。他知道森鸥外在打什么主意€€€€这个人一定是在觊觎稻草人留下的恐惧毒气。不过也无所谓了。拜稻草人所赐,毒气扩散得大楼内到处都是,港口Mafia只要有心,很容易就能收集到,现在再让GCPD来处理现场也已经晚了。
他没有再说话,拎起捆在一起的疯帽匠和稻草人,走到破碎的窗边,把这两个罪犯直接打包扔了下去€€€€反正夜翼会接住的。
做完这些,他转过头。
森鸥外刚好对上他的视线,不易察觉地往沙发里缩了缩。
“……”
蝙蝠侠心想他居然还知道害怕。他又想起刚才看到的爱丽丝。在森鸥外意识混乱、陷入恐惧幻觉的时候,异能体所反映出的,或许是他潜意识最深处不受控制的本能€€€€
所以他才会那么疯狂、不顾一切地,用出同归于尽的做法,打碎毒气罐。
但爱丽丝居然在畏惧着蝙蝠侠。
他有时候对这个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和蝙蝠侠天天打交道的那群阿卡姆疯子相比,森鸥外简直正常过了头。知道害怕,受了伤之后,也会变得消沉和软弱,疼得厉害了还会求饶……
但这一点儿也不妨碍他执行那些冷酷无情的计划。
他走到破碎的窗边,手指悬停在万能腰带的按钮上,准备按照一贯的方法,展开蝙蝠披风,跳窗离开,却不知道为什么迟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