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崩塌的秩序(24)
街道上破败的景色, 从车窗两边,呼啸着向后退去。
蝙蝠侠面甲下的嘴唇紧紧抿着。戴着黑色凯夫拉手套的手,扶在方向盘上, 手的主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但他的手指捏得那么紧,紧到手套都起了皱褶。
阿尔弗雷德……
车窗玻璃上倒映出的蝙蝠面罩缺了一只角。那是不记得在这几天里,被来自于哪个帮派的哪一颗子弹打断的。扶着方向盘的手套上也留有划痕,显然是在激烈的打斗中, 由某种锐器造成的, 又被粘合剂重新抹平了缝隙,再次缝补到一起。
他的披风, 也不记得撕破了多少回。
在蝙蝠侠刚刚出道的那一年里,他还没有这么多高科技的设备,没有罗宾,也没有助手,披风划破之后, 都是阿尔弗雷德一针一线地帮他重新缝补好。
蝙蝠侠第一定律€€€€管家是无所不能的。
无论在多晚的深夜回到韦恩庄园, 无论身上受了多重的伤,流了多少血, 仅剩的的意识是多么的昏沉、岌岌可危,在摇起庄园主人召唤管家的铃铛的那一刻,布鲁斯就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再死去。[1]
因为他有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会为他处理好一切。
阿尔弗雷德会给他止血, 会治好他,把他放回主卧里那张舒适的大床上,再给他编一个合情合理, 但却足以保证花花公子布鲁斯€€韦恩被哥谭的媒体和报纸嘲笑一个星期以上的理由,来解释他这一身来历不明的伤。
还有几次, 他被罪犯揍得遍体鳞伤,躺在顺着暴雨流淌而下的泥水中,虚弱得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也是阿尔弗雷德跟着求救信号找来,把他捡回家。
很奇怪地,蝙蝠侠的生活,应该是充满着深沉、悲伤、愤怒和痛苦的,尤其是在最早的那些年里。
他还没有学会应该如何和父母的死,和哥谭永远阴郁的天空和雾霾,和内心里那一把似乎再也不可能被浇灭的怒火和平共处。他处理不好自己的双面人生,处理不好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韦恩集团,处理不好哥谭腐败的官僚、资本和政治体系。
他过得艰难又狼狈。
可最后留在他记忆里的色彩,却宁静又温情,像是暴雨之后黄昏时分的光。
€€€€那是阿尔弗雷德。
那是阿尔弗雷德给他的陪伴,从蝙蝠侠的诞生,到世界的终结。
他的管家,他的长辈€€€€阿福会永远在那里。他知道黑色蝙蝠披风下的每一道伤,也知道他每一个,背靠着父母墓碑无法入眠只剩沉默的夜晚。
哥谭的警察和罪犯们认识的是蝙蝠侠,而阿尔弗雷德认识的是布鲁斯€€韦恩。那个英雄面具下的人类,才是他的少爷,他前任雇主留下的遗孤,是他从小照顾,一手抚养长大的男孩。
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所以阿尔弗雷德不喜欢蝙蝠侠。
阿尔弗雷德只希望他的少爷能够幸福快乐,而蝙蝠侠却是布鲁斯痛苦的根源。
€€€€那副狰狞愤怒的黑色面具之下,是当初那个被父母宠爱着长大,会因为掉进洞穴里而害怕到哭泣的小男孩,早已天翻地覆的人生。
超级英雄的身份,就像是一个永无止境的漩涡,最先被撕扯的是自己,然后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注定了要如此。
蝙蝠侠很清醒地明白着这一点。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早的超英之一,是发起并组建正义联盟的元老,如今依然在吸纳新人,培养后辈。
他什么都经历过。
他和他的罗宾,都被罪犯报复过很多、很多次。
蝙蝠侠还记得病床上的芭芭拉抱着他哭泣。他的蝙蝠女孩被小丑折断了双腿,又将要失去作为警察局长的父亲。他也记得萨拉热窝那一片雪地里,反锁着门的房子,归零的倒计时,就在他眼前不到十米的位置轰然炸开。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他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了足够的准备,来承受一切后果。
蝙蝠侠的唇角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陌生的,千疮百孔、破败不堪的城市风景,在他眼中飞速地向后退去。他拯救过世界很多次,今天也没有什么出奇的。
但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在控制不住地暴起。
阿尔弗雷德……不知不觉间,阿尔弗雷德在他的生活里,扮演“父亲”这个角色的时间,甚至早已超过了他的亲生父亲托马斯€€韦恩。
犯罪巷的枪击,杀死了一对富豪夫妻,也杀死了一个八岁小男孩的一生。在仇恨和怀念驱使之下,年幼的布鲁斯开始独自调查枪击事件背后的凶手。他走遍了哥谭几乎每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却又一次次地无功而返。[2]
最后,布鲁斯不承认,没有什么犯罪组织,也没有什么幕后黑手,或者针对韦恩集团的商业阴谋,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一个偶然的夜晚,一个持枪等在巷子里准备抢劫的混混,和恰好出现在那里的一家三口,如此而已。
€€€€在这个世界上,伤害和恶意不需要理由。
年幼的布鲁斯无法理解这一切,他觉得整个世界的意义都要崩塌了。在那段最艰难的时间里,是阿尔弗雷德一直守在他身边,陪伴着他走出来,给了他继续下去的勇气。
他离开哥谭,去往世界各地求学的时候,也是阿尔弗雷德在他“失踪”的那些年里打理公司,甚至没时间去他最喜欢的海滩度假。
阿尔弗雷德是一个传统的英国人。
他喜欢海滩,喜欢喝红茶,喜欢规律的作息时间,对垃圾食品深恶痛绝,并且每天坚持把西装穿得一丝不苟。
阿尔弗雷德还想看着他结婚。
结婚€€€€布鲁斯想到这个词,心脏忽然像是被紧紧攥住一样剧痛起来。年轻英俊、风趣多金的花花公子从来不缺情人,可是他谈过多少次恋爱就分过多少次手。
蝙蝠侠会和一个人坠入爱河,结婚,组建家庭?
别开玩笑了。
可明知道不会有结果,阿尔弗雷德依然会十分认真地,对待每一位他带回家的伴侣,给约会用的晚餐桌摆上蜡烛和花束。他甚至会翻看时尚杂志发布的婚礼专刊。
就好像还有€€€€哪怕那么一丝可能€€€€蝙蝠侠还能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似的。
他注定要让阿尔弗雷德失望了,蝙蝠侠想,把蝙蝠车调整成了自动驾驶模式,开始往万能腰带里装填最后的几枚烟雾弹。那身蝙蝠战甲看起来还算完好,其实早已修补过了不知道多少次,破损不堪,就好像他腰带里的格子也已经空了一半。
他身上没有一个地方不在疼痛。
这就是蝙蝠侠仅剩的东西,消耗殆尽的装备,和一身的伤痕与疲惫。
也许是因为实在太累了,他能感觉到情绪正在影响他的思路和判断。他被困在一座绝望的城市里,而他最重要的人生死不明,很可能正在遭受折磨。
€€€€因为他而遭受折磨。
“位置坐标已经发给你了。”
达米安的声音,就在这时候从通讯器里传出来,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被冒犯的愤怒,回荡在蝙蝠车不算开阔的空间里。
少年清脆的音色,短暂地打破了他无休止的,陷入泥沼般的情绪。
“监控很好恢复€€€€根本没有技术处理,一脚踩碎了一个摄像头而已,这群混蛋!”
达米安愤愤地说:“下手的是杀手鳄€€€€哼,我可不信他有这个智商找到安全屋的地址!到底是谁€€€€”
“€€€€我收到了。”
蝙蝠侠低声地说,打断了罗宾的话。
达米安€€韦恩,他的亲生儿子€€€€太过年轻,冲动,而且身上依然还残留着刺客联盟冷酷训练所留下的痕迹,那是蝙蝠侠并不赞成的行事作风。
但有一点他说的不错。
杀手鳄不可能只凭着自己,找到阿尔弗雷德的位置,并且突破蝙蝠侠安全屋的防护,完成这样一场有目的的绑架。
他的背后一定另有其人。
€€€€谁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向阿尔弗雷德下手?
蝙蝠车的引擎开忽然开始轰鸣着转动起来。蝙蝠侠解除了自动驾驶模式,踩下油门,加速,然后伴随着一道急转弯,颠簸着驶上一条最近摸索出来的近路。
街角坍圮了一半的建筑,和被砍伐得光秃秃的行道树桩,也在后视镜中一晃而过,几乎模糊成了一道残影。
达米安在通讯里也没了声音,肯定是自己对着地址找过去了。
蝙蝠侠当然相信达米安的能力。
然而,很难说这个年纪的男孩,在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尤其是在对方是资深的罪犯,并且伤害了他的亲人的情况下。
马达的轰然运转声中,蝙蝠侠把引擎的输出功率提升到了最大。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地面,在颠簸中,在车窗两侧风景的飞速后退中,呼啸而过。
道路上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人。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蝙蝠侠赶到了指定的位置坐标。在急停时轮胎刮擦地面发出的刺耳刹车声中,他瞥见罗宾披风一闪,正好从另一侧的楼顶上跳了下来。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一前一后地冲进建筑。
这里原本是一间珠宝博物馆,毫无疑问地,在灾变之中,用来展示的玻璃柜都被打破了,珍贵的、富有历史和美学意义的展品全部被洗劫一空,只剩满地的狼藉和破败。
因为没有通电,唯一的照明是高出窗户透进来的自然光,在接近黄昏的时分,显得格外晦暗。
地上的玻璃碎片,也在昏暗中反射着光芒,一闪一闪。
到这里就彻底没有监控了,想知道人质的位置,只能靠着自己一点一点地找过去。
一扇又一扇门被撬开,有些是博物馆的员工办公室,有些是展品间,被坚硬的战靴狠狠踹在木头上,又撞击在墙上,沉重的闷响声连续不断地回荡在废弃建筑内。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息。
只有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蝙蝠侠只觉得很久都没有体会过这样近乎于窒息的紧张,那安静与沉默,似乎把他的心都塞满了,没法再跳动,泵出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血液。
阿尔弗雷德……
他没法面对没有阿尔弗雷德的生活,没法面对没有阿尔弗雷德的人生。他没法面对……阿尔弗雷德。
这个被自己连累的,被自己伤害的。
最重要的人。
时间已近傍晚,虽然见不到太阳,光线里却透着颓废的昏暗。这也是扎坦娜,利用潘多拉之石,在外界标记出魔法坐标,向命运之塔发出求救信号所需要的最后一个日落€€€€但此时此刻的蝙蝠侠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分不出来任何多余的心思。
天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里透进来。
最后一扇门没锁。
于是蝙蝠侠那蓄满了力的一脚就踹空了,几乎是踉跄着扑进去。
地上躺着一个人。
他昏迷不醒地侧卧着,手脚都被绳索绑住,身上还穿着那一套熟悉的燕尾小礼服,服饰略有些凌乱,但总体状况不算太糟。
护目镜监测出的数据显示生命体征一切正常,老人的神情很安静,就像是睡着了,额角鬓边的头发也乱七八糟地贴在脸庞上。
蝙蝠侠第一次意识到阿尔弗雷德也有这么多白头发了。
一瞬间,像是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被彻底拉断了,他感觉自己几乎要支撑不住,竟有种直接背靠着墙壁颓然坐倒的想法。
但蝙蝠侠没允许自己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