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真的理解不了这贱男人的想法,甚至有种要把对方的脑袋劈开,看看里头究竟装了些什么的冲动。
还好他今晚想着得让湛兮这虎得很的小破孩子吃点教训,虽说是担忧老二,但他才多大年纪,十二岁,拎着大刀追刺客直接跑最前头!
一个晚上,永明帝就感觉胆子都要给他们几个毛孩子吓破了,当时他恨恨地想着,一定要给湛兮和太子这两孩子长长记性和见识,于是他就没把人往后头的帐篷里赶去,而是留下了他们两个。
现在看来,是他有先见之明啊!
因着心气顺了,永明帝状态就好多了,头也不痛了。他对王黎光的尸首也没多大兴致,狗急了知道跳墙都没用,选择自杀而已,这算不得什么。
永明帝挥了挥手,准备叫人把王黎光的尸体拖下去。
而就在这时,太子突然往前一步,说道:「他事先服用了毒药,倘若只是将尸体安葬,岂不是太过便宜了他?阿耶,我觉得……唔唔唔!」
湛兮从后头一把将这孩子拘在了怀里,一只手€€住了他的嘴巴,另一只手挥了挥,笑€€€€地冲那几个神策军道:「愣着做什么呢?姐夫不是叫你们把这尸体拖下去吗?还不快点!」
太子皱紧了眉头,还要挣扎,湛兮用力把他按住,太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条尸被拖走了,他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咬了咬牙,就这么放过这个混账东西!?
永明帝向这两孩子看了过来,疑惑的眼神落到了太子的身上,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最后皱了皱眉,只是不动声色地冲太子隐秘又微弱地摇了摇头。
太子抿了抿唇,安静了下来,没再挣扎。
湛兮笑嘻嘻地说:「那姐夫你们先忙,我带这孩子回去睡觉了,这天色太晚了,我们又帮不上什么忙,而且熬夜对我们这些小孩子来说非常不健康。」
语毕,见永明帝颔首,湛兮拖着太子准备撤走。太子最后回头的时候,还看见了广平侯看着自己的方向,似乎暗暗地为他没能说出最后的话而隐约松了一口气。
太子垂下了眼睛,掩下了其中的冷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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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没有带太子回自己的帐篷,而是带着他回了太子他自己的帐篷。
「你当时想说什么?」挥退众人后,湛兮弯腰,捧着太子的脸揉了揉。
这一次的太子没有挣扎,他任由湛兮的手在自己的脸上作怪,抿了抿唇,垂着一双冷漠的眼睛,说:「王黎光自知谋划失败必死无疑,被钳制住之前乘人不备事先服用了毒药,虽说曹国舅你确实让他死前郁结于心,但他始终是未受到任何刑罚,如此畅意而死岂不是太过便宜他了?故而孤觉得,既然他身已死,便应当将他--」
「挫、骨、扬、灰!!!」
时人对死亡的概念是落叶归根、入土为安,讲究事死如事生,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生命在阴间世界的开始,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不仅要重视丧葬的仪式,更要保护完整的尸体。
如今佛教轮回之说已经深入人心,尸体残缺不全乃是大忌的观念更加坚固!民间还有流行一些「身体不全,少了点什么都无法投胎,哪怕是少了一颗牙,阎王爷都得细细追问」的迷信说法,而基于这一类的思想观念,将死者烧成灰烬还随风挥洒,简直是最为毒辣和阴狠的报复。
因为他不只是摧毁的了一具尸首,更是在磨灭这个人的阴间人生开启的可能性,以及直接斩断对方轮回的道路。
「你这么恨他?」湛兮摸了摸小太子冰凉的脸颊。
太子面无表情地与湛兮对视:「他们要杀孤的弟弟。」
湛兮叹了一口气:「太子啊,你可曾细想过,阴曹地府、轮回转世等,真的存在吗?」
「没有!」太子淡定地做出了回答,「孤不知道它是否存在,也不愿费心思在此事上,人应该活在当下,而所谓阴曹地府与轮回转世,既没有人能证明它存在,也没有人能证明它不存在,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既然如此,你将他挫骨扬灰作甚?兴许这并没有什么用,也许人没有轮回转世,他尸首齐不齐全都无法投胎……」
「你不必说,孤知道王黎光已经死了,对他而言,剥皮抽筋也好、大卸八块也罢,挫骨扬灰等事于他毫无意义,因为他死了,他感觉不到痛了……」
湛兮惊讶地挑了挑眉,直视着这孩子的眼睛,静静地听着他往下说。
太子平静地说:「酷刑于死者无意义,但可以震慑生者!孤要让他们知道,对于菟下手的下场是什么!杀鸡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杀鸡的目的,是为了儆猴!」
「所以,将王黎光挫骨扬灰,是有用的,很有用!」太子笃定地说。
湛兮简直想要落泪,小太子啊,把脑袋瓜分二皇子一半吧,再把二皇子这种真孩子的天真快活分你一半,于皇室而言,你两都太极端了,需要中和一下。
「王者以德、霸者以力。自汉以来,独尊儒术,仁君王道乃主流,你应当明白,倘若你当真和姐夫那么说了,无论姐夫是否采纳你的建议,这终究都将于你名声有碍。」
你在自毁长城啊,湛兮没有将这最后一句话说出来。
太子或许比湛兮想象得还要更在乎他弟弟二皇子。太子明明很清楚,他维持地位的立身之根本,在于祖宗家法,故而一旦成为太子后,他只要不出错,经营好自己的好名声,保皇派中立派等夺嫡之争中的「沉默的大多数」都是他最坚实的后盾。
他明明知道的,他应该努力要让自己的名声白璧无瑕的,可他仍然站了出来,自己往自己的名声上抹黑,为了要震慑住那些阴诡之人,他不惜让自己可能会被世人认为「残暴不仁」。
「曹国舅,你为什么要拦孤呢?」太子安静地将湛兮望着,营账内的油灯昏黄,他的眼睛是一片漆黑的墨色,广平侯是他舅舅,他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名声臭掉,可是曹国舅又是为什么呢?
太子歪了歪头,似乎是有些无法理解:「孤的名声不再完美无缺,不是对你、对曹家更有利吗?」
湛兮一把捧住了太子嫩生生的小脸,揉揉揉,揪住腮帮的婴儿肥:「小太子,你这可是看轻了我曹家了。」
「再说了,大虫儿可不会希望你为他做这种事。」
太子沉默:「……」是啊,只是死了一条陌生的小狗,二弟就已经在呜呜呜了,他要是知道他大哥要将人挫骨扬灰,大概会被吓坏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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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围场就闹了那么一通刺杀的事情,永明帝实在没心情将秋狩进行下去了,故而永明八年的秋狩就这般草率的当日抵达,明日返程。
翌日,众人已经收拾妥当,踏上了归途。
抱着两只小狗睡得昏天暗地,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错过一个亿的二皇子:「……!?」
「为什么!怎会如此!?小舅舅昨晚又靠着一张嘴大杀四方,你们为什么没有人叫我起来一起看戏?」二皇子无比震惊。
宫女太监无一敢回应。
二皇子昨晚一回去看到那两只狗,扑过去抱住嘤嘤嘤了一顿,然后哭着哭着就直接睡着了。
之后擦脸都是曹贵妃亲自动的手,他们这一批人原先不是伺候二皇子的,还是当夜里曹贵妃临时把他们抽掉了过来。
曹贵妃离开前还吩咐他们要看紧了二殿下,二殿下一晚上的太累了,不许闹出动静让二殿下惊醒。
就这样,他们哪里敢把二皇子叫起来看戏啊,而且……叫就能叫的起来了吗?
二皇子看着他们唯唯诺诺一言不发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蹲下去戳了戳青雀狗的肚皮:「都怪你们!要不是跑去找你们太累了,我昨晚就不会睡着了,我又可以看到小舅舅骂人了,你们根本不懂,那可真是精彩极了,再看一百遍都不会腻味!」
说着说着,二皇子就忧愁地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他抱着小心翼翼轻咬他的手指玩儿的青雀狗,站起身来,摆了摆手,退而求其次地说:「算了算了,没办法亲眼看见,让你们复述一下讲给我听也行,你们谁来说?」
伺候二皇子的宫女太监直接跪下了:「奴才/奴婢当时并不在现场啊二殿下,我等也不知其中详情……」
「那我要你们何用啊!?」
「呃……看守您睡觉?」
二皇子气成河豚:「滚滚滚,谁要你们守着睡觉了?算了算了,你们都没用,我去找大哥,让他给我说。」
永明帝听到了细微的敲打车窗的动静,他打开了车窗,万子北在外拱了拱手:「圣人,二殿下想要到太子殿下的马车上去。」
「由他去吧,」马车内另一边坐着的曹穆之出声道,「你且叫金童子也过去看着那两个小的,太子马车宽敞,也够他们活动了。」
万子北领命而去。
永明帝一晚上没怎么睡,脸上有些疲倦之色,曹穆之安抚道:「你且歇一歇吧,莫要太过劳累。」
「王黎光这等人死无足惜,只是可惜了那甄氏女……」永明帝说。
永明帝肯定要将王黎光抄家的,但甄氏是蜀中豪强,哪怕是看在青神甄氏的面上,他也不至于要把王黎光的妻子甄氏一块儿弄死,但这女子到底是要受夫君所拖累了。
「不急,」曹穆之将丈夫拉下来,让他靠在了的自己的双腿上,她不紧不慢地打着转儿替他揉头部的穴位,「你不是对这甄氏有所怀疑么?且叫我来会她一会。」
「结果如何,便看她表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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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从自己的马车上走出,骑了小马驹到往前头太子那个队列去了。
一直暗中观察的王意如及时察觉了他的动静,忍不住问父亲广平侯:「圣人这是何意?难不成是想让太子殿下亲近那曹睿之不成?」
「急什么?」广平侯瞥了他一眼,「稍安勿躁。」
王意如只能忍气吞声,但眼神依然是有些焦虑。
「圣人的意思如何,你不可猜、不可说!而不论圣人是何等用意,太子却不是蠢人,至少,他要比你聪明得多,他是个十分优秀的一国储君,可不是轻易就能被他人收买的,更何况……那可是曹家的曹穆之。」
「可小太子到底是个六岁的孩子……」
广平侯原本老神在在的闭目养神,王意如非要这样坐卧难安,他便睁眼瞥了过去,这一眼,简直就是骑脸的轻蔑。
「安心吧,他比你聪明。」
王意如:「……」这我感觉不是聪明不聪明的问题啊阿耶!!!
广平侯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的,对于小太子的某些情感倾向选择,他家蠢儿子比他的判断反而要更加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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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终于靠近了太子的车架,然后,他听到了里头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阿耶问:『郭大福他闹这一出,是想要军权。那你呢,王黎光王大将军,你图的又是什么?』,王黎光没有回答,曹国舅走上前去,发出嘿嘿嘿的笑声,然后很大声地说……」
小太子原封不动、一字不改地在转述当天夜里永明帝的一句话,但让湛兮忍不住纠结地把眉头都扭曲成毛毛虫的,不是这个孩子惊人的记忆能力,而是……
这种天猫精灵人工智障类型的平平无奇毫无起伏地讲故事能力,对于人类的鉴赏来说,是不是有点儿太难适应了一些?
果不其然,太子话音刚落,湛兮就听到了二皇子崩溃的大叫:「啊啊啊啊啊!大哥!!你真的在给我讲故事吗!?为什么你讲故事,听得我这么难受,我感觉我浑身都在发痒,我的眉毛好像要打结了!」
二皇子显然十分痛苦,声音直接突破了马车:「可是我又好想知道小舅舅说了什么啊,但是我觉得从大哥你嘴里说出来的话,肯定没有那个效果的,怎么办,我现在想听下去又不想听下去。」
太子闭上了嘴,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又要听,又要那么多要求,瞧把你能耐的,你怎么不让你大哥我调出一种五彩斑斓的黑色呢?
二皇子像是浑身长虫子了那样扭来扭去,太子让他坐好,他充耳不闻。
「你是不是抱着狗睡觉,狗毛进衣服里面了?」太子见他实在扭得厉害,就忍不住这么问。
二皇子却控诉瞪他:「才不是,我是听了你讲故事才浑身难受的!」
湛兮骑着小马驹就在马车外,他知道,他要是现在就进去的话,那绝对会被二皇子抓住,然后按头逼迫他要「绘声绘色」地把昨晚的情况复述一遍。
于是乎,湛兮调转了自己的马头。
没一会儿,湛兮拉着郭小福上了马车。
果不其然,二皇子一看见他,眼睛都亮了:「小舅舅你过来了!快快快,你给我讲一讲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为什么和大哥一起看戏,都不叫我起床啊!我什么都没看到不说,大哥还根本就不会讲故事,听他讲故事,我耳朵都要自闭了!」
「让他来,小福公公一向能说会道。」湛兮死道友不死贫地道把郭小福往前一推,自个儿就势坐下,彷佛已经进入了观众席一样,等待赶鸭子上架的郭小福版本说书先生上线。
郭小福还在尴尬地笑,一抬头,就对上了小太子的死亡视线。
郭小福:「……」额,他什么时候,得罪了小太子吗?
太子默默地回头瞪湛兮:「……」这个死太监就比孤会讲故事吗?
湛兮摸了摸鼻子,冲太子眨了眨眼睛:「……」小太子你自己摸着良心说,你刚刚那真的叫讲故事吗?
二皇子压根没留意到这两人的眉眼官司,开心地拍拍手:「好耶好耶,那你快点讲,从头给我讲,刚刚大哥说的,通通不作数!」
太子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所以孤讲了那么多,都白讲了是吗!?
这边在热热闹闹地举行私人小说书现场,而永明帝那边,右神策军的统军方元胜打京都的方向骑马而来,给永明帝带来了一道口信--
「末将拜见陛下!陛下,会稽公主……咳,安守道人,说是想要见您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