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味佳肴讲究色香味俱全，但实际上，就算是在强盛的大雍，这也很难办到，这不是大厨们的手艺水平不够，而是从厨房端到筵席现场这一路上，寒风足以让热腾腾的食物散尽温度，而底下隔层用以保温的热水能起到的作用，也微乎其微。
热热闹闹的团圆饭，不断在上的菜肴，大人们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好不快活。
可二皇子不快活，要不是太子拦着他，他都快泄气到恨不得直接把脑袋趴在桌面上。
二皇子兴致缺缺地瞅着那端上来的炙全羊：「估计又是温温的，一点都不烫，唉！」
「没有喜欢吃的菜，就多吃饭吧。」坐在他身边的湛兮低声说。
还好「孩子们」自个儿一张桌，他们这张桌子也就有几个九贤王他们的玄孙辈，桌子很大，湛兮和二皇子和太子坐在一边，那几个不熟悉的宗室小朋友自己坐一边，就是九道菜，各吃各的，互不干扰。
另外那些桌子湛兮都大致扫过几眼，这才发现，原来宗室比他想象得还要更多！
好在永明帝是个十分实在的皇帝，他安排的座位席除了个别考虑极为尊贵的、身份地位不一般的宗室，类似九贤王之类的，剩下的他都让自己最亲近的人一张桌。
所以永明帝和曹穆之那张主桌上，还坐着谢灵云、曹子爽等人。
至于其他人，永明帝也是十分开明地以「关系的亲疏远近」安排他们。
如此才能热闹的起来啊，湛兮非常认可这种安排，而不赞成那种全然按照身份地位做安排的选项，毕竟……人只有和自己熟悉、亲近的人坐一块儿，才能吃得愉快、聊得开心啊。
******
对于湛兮的话，二皇子还是很听的。湛兮说让他多吃饭，他就果真又扒了一口饭，嚼嚼嚼：「还好饭还挺好吃，甜甜的。」
「这是吴兴那边产的大米，」太子趁着没人注意，从靠近底部有热水保温的地方，抽出了一块羊肉片放二皇子的碗里，「也叫水晶米，时人赞美其『炊之甑香』。」
二皇子把他大哥夹过来的羊肉怼进饭堆里，企图用米饭的余温给羊肉二次加热。
听了太子的介绍，湛兮反应平平，献给皇家的大米都得格外讲究，这实在是十分平常的事情。
但二皇子听了的反应却有点出乎湛兮的意料了：「不是吧？它也就是比其他大米更软一点更香一点更甜一点而已啊，不会又搞什么噱头送进宫来，然后价格是其他大米的好几倍吧！？」
二皇子这话，让对面坐着的几个小朋友都惊讶地望了过来。
平日里九贤王对宗室的管理极为严苛，他们虽同一个祖宗，却也不被允许经常进宫，故而，他们与二皇子和太子都不熟悉，更不曾与这两位皇子一同玩耍过。却不曾想到，二皇子身为一个高贵的皇子……居然如此接地气的吗？
很明显，这几个小朋友看二皇子的眼神都充满了一种费解的惊讶，二皇子还在埋头干饭，没抬头看他们，太子倒是抽空皱着眉扫了他们一眼。
这几个小孩很显然也被家里教育得很好，见太子的眼神并不友好，就立刻乖巧地低头，默默吃饭。
「冰糖葫芦和糖画放那么多糖也才几文钱，这个大米该不会要好几两银子一斤吧？」
二皇子现在低头看自己的饭碗，满脸都是嫌弃，但是嫌弃不到一秒钟，他还是凑过去，把羊肉片和米饭一块儿塞进嘴里。
湛兮选择不说话……好几两银子一斤？献给皇家的东西，那不是多少两银子的问题。小老虎能考虑到如此现实的问题，让湛兮很欣慰，但是想到后续的解释会非常的麻烦，湛兮就有点头秃。
所以，他选择逃避地闭嘴不说话。
就连太子都理智地选择装傻：「孤……孤也不清楚，大抵是不必那么贵的吧？啊，有新的菜上来了，二弟，你试一试这个鹿肉。」
太子当机立断地选择了转移二皇子的注意力。
很好，太子显然是非常了解他的傻弟弟的，二皇子很快就忘记了这个「颇具盛名」的水晶米，期待地看着那一行端着菜靠近的宫女，嘴里暗暗祈祷：「走快点走快点，别又凉了。」
菜端上来了，湛兮给二皇子和太子分别夹了几块，又招呼了一下其他几个同桌的孩子，得到的响应含蓄又羞怯的微笑。在二皇子和太子低头吃鹿肉的时候，那几个孩子也伸出快起去夹鹿肉了。
正喝着热酒的永明帝等人时不时都有往湛兮这边的「孩子那一桌」看上几眼，通常他们看完之后的反应，都是欣慰又喜爱又高兴地默默一笑。
而湛兮最是体贴二皇子和太子，却也没落下其他小朋友的表现，让众人看在眼里，永明帝就忍不住要吹一下他最爱的金童子的彩虹屁，说道：「金童子虽年岁尚小，但已十分懂事，会照顾他人，实在是甚得朕心！」
曹子爽又喝了一口酒，听到女婿的赞美，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他最真实的内心想法：「€€！您快别夸他了，他那一大桌子，就他岁数最大，总不能让那些个小的去照顾他吧？」
莫名其妙被自家岳丈大人撅回来的永明帝：「……」
曹穆之见状，差点笑出声来，但也差不多了，她掩着袖子，促狭地瞥了永明帝一眼。
永明帝被曹子爽的话撅得一愣后，又见心爱之人那幸灾乐祸的促狭样儿，倒也不生气，只觉得颇为有趣又好笑。
谢灵云含笑默默地注视这一大家子，欣慰地抚了抚白花花的胡须，暗自颔首，这才是「一家人」啊，其乐融融，和谐美满。
九贤王又回头看了湛兮那边一眼，终究也忍不住露出了会心一笑，皇帝只瞧见了那曹国舅的乖巧懂事会照顾年纪比自己小的孩子，而他呢？他看见的是在曹国舅的的身旁，那两位显得格外亲热和谐的皇子啊……
家和才能万事兴，普通人家如此，皇家的和睦就更加重要了！这可关系到天下的安定，无数人的性命啊……从前是他过于势利了，若说作用，谁又能敌得过曹国舅这样的「作用」呢！？
******
湛兮知道其他桌的人时不时就要回头看自己这边，他也不在意，回忆了一下菜单，问道：「下一道菜是热洛河，你们两个要不要来一碗？」
「热洛河是什么东西来着？」二皇子直白地问，然后忍不住小声抱怨，「以后大家取名字可以往简单明了的方向发展吗？」
二皇子继续嘟囔：「今天晚上的这几十道菜，什么巨胜奴啦、玉露团啦、凤凰胎啦、御黄王母饭啦、同心生结脯啦……真是怪讨厌的，就没几个，是我一听名字就能知道是什么的。」
太子都学会了要如何应对二皇子了，直接忽略掉他的抱怨，不令他陷入某些她自己都没想到的深邃的事情中，直接回答他既定的事实就是了。
「热洛河就是用小鹿的鹿血，配上鹿肠熬制而成的东西。」太子说。
二皇子放下筷子，挠了挠头：「这热河路听着我就不太想吃，冷了之后恐怕更难吃了。大哥，明年我们能建议阿耶，想个办法让我们都吃上热菜吗？」
「很简单啊，」湛兮道，「每张桌子中间，摆放一个矮炉子，热好汤汁，要吃什么往里头下什么，捞起来就是刚出锅的熟食，那不就热腾腾了么？」
「咦！？」二皇子震惊极了，两只眼睛瞬间发光，把湛兮盯着，「小舅舅！你有这么好的想法，为什么不早点说！」
湛兮愧疚又心虚：「早些时候我也没想到。」
天天忙忙碌碌的，他哪里有功夫仔细琢磨要如何改进各种筵席嘛！
「而且我告诉你哦，还可以在汤锅的周边加宽，设计出镂空的铁架子，或者直接就是铁板，这样就可以炙羊肉鹿肉啦！」
其实就是现代的烤炉火锅一体锅嘛！湛兮现在忽然觉得，在没有其他电器和炊具的大雍朝，这一体锅还真的很实用。
太子夹着一块鹿肉，鹿的油脂都因为已经冷凝，而浆在肉上了，他筷子上的肉，呈现出肉被一股油腻腻的白浆包裹的感觉，就连一向不爱抱怨的太子，都实在是吃不下去了。
「曹国舅，孤觉得你说的很对很对，你说的那个东西什么时候能够做出来呢？孤觉得事情宜早不宜迟，至少……请明年一定要让我们吃上！」太子最后放弃了那块肉。
其他同桌的小朋友，也在纷纷对湛兮抱以十万分期待的眼神，这把湛兮直接看沉默了。
看来……天下苦「大型筵席冷菜」久矣！
湛兮终于回以格外坚定的眼神－－等我！我一定会改变这个世界，让它变得更美好！
小朋友们回以集体「亮晶晶」的大眼睛。
******
二皇子大抵是一个十分实在的小孩儿，他喜欢享受美食，但不喜欢吃这些半热不热的硬菜。
他喜欢热闹，但不喜欢和好多不认识的小朋友，和宗室，和很少见面的亲戚们一块儿热闹。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二皇子就问太子：「大哥，大哥，快结束了吗？还有几道菜啊？什么时候开始守岁？不用那么着急吧，我们可以和小舅舅先去玩一下爆竹吗？」
太子似乎一直有在心中计数上了多少道菜，中途又端下去多少个盘子，二皇子刚问，他就能立即回答：「还有一道菜，按照硬菜素菜凉菜的排列规则，下一个应该是凉菜的。」
果不其然，最后一个端上来的，正是一盘凉菜－－「素蒸音声部」。
所谓的「音声部」就是「宫廷艺术工作者部门」，从事为皇家服务的表演行业的优伶们，部门的名字就叫「音声部」。
而这道「素蒸音声部」……其实本质上就和蒸素包子素饺子之类的差不多，但是包子是包子的形状，饺子是饺子的形状，而素蒸音声部」，则是七十位宫廷艺术家造型的形状。
这道菜，就像是一个小小的舞台，舞台上有七十个表演家。她们或是鼓瑟吹笙，或是翩迁起舞。那飘飘翻飞的衣袂、或笑或静的面容，一切细节都到位，惟妙惟肖得很。
二皇子第一眼看的时候还是惊艳非常的，但是他很快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沉吟了一会儿，问湛兮：「小舅舅，这个像不像那一日捏泥人的老汉捏的我和大哥的样子？」
不错，那一日他们兄弟二人被允许出宫去玩。捏泥人的老头儿曾拿一块泥板做出了草地的造型，然后捏出了二皇子和太子牵着小狗在草地上玩耍的模样。
这个泥塑最后被太子小心翼翼地捧走了。
二皇子这话，让太子的筷子起来了，又落下，他纠结地看着那栩栩如生的声乐部，想到了自己，他好像从哪里开始吃都不对劲。
人说美味佳肴应当色香味俱全，眼前这个「素蒸音声部」很明显入目的「色」已经达到了顶级，但是突破了某些极限后，反而会让人无从下手了。
湛兮瞅着他两的模样，建议道：「不如中间劈开吧，大虫儿你吃左半边，小太子你吃右半边。」
太子设想了一下湛兮说的场景，只觉得更加恐怖了。
就在这时候，务实小朋友二皇子当机立断地出手了，他站了起来，探身过去，筷子用力一夹，夹住了边缘那个敲着扬琴的坐部伎的头，一个用力，就把它的脑袋夹了下来，连着里头绿油油的素馅，二皇子直接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唔－－管它做成什么样子，反正都是面粉。」二皇子说。
太子沉默了一下，动了动筷子，但是他还是很不坚定。
没关系，湛兮会出手，湛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餐盘上二皇子剩下的那一具「无头女尸」拖到了太子的碗里。
太子：「……」
******
那隆重到仪式和意义大于其实质的团圆饭过后，就到了新年送礼的环节。
率先送礼的是永明帝和曹穆之，他们送给大家的，都是他们夫妻二人合写的「福」字。
这帝王所书的「福」字，象征意义要大于其价值。
能得到这个礼物的人，无有不高兴的。
不过他们给孩子准备的礼物要更用心，送的是绣了福字的锦囊，里头装着非官方制式的金元宝。这种金元宝不能流通于市场，主要是表达心意的。
湛兮得到的这个金元宝格外的不同，金元宝之上，还躺着一个穿着肚兜，可爱至极的福娃娃。
啊……这就是被珍视、被偏爱的感觉呢！
刘氏姑侄献上的是自己精心准备的刺绣，贵在心意。
曹子爽悄悄告诉湛兮说：「我给你准备了一匹马儿，你一定喜欢，明日你回家来，再带你去看。」
湛兮点头说好，又道：「我给家中人准备的礼物，已经交代给田姑姑了，阿耶你们回去，她就会拿出来啦。」
二皇子送给湛兮的，果然是那一幅「猫抓墙福字」。
他给大家伙准备的，都是带有独特元素的。
比如给太子的，是翻着肚皮撒娇的小黑狗。
给曹子爽的，是用刀剑代替了几个笔画。
送给永明帝的，则是福字上头有一个帝王的冠冕。
送给曹穆之的，则是由一只她最喜爱的桃花簪代替了一个横笔画。
送给谢灵云的，就是福字中有个老人坐在那儿读书。
二皇子当然备份了很多送给其他人的……单纯的福字。
太子给湛兮送了一把传世名剑－－承影剑。
「孤见你挺喜欢那把大夏龙雀刀的，所以想到送你这个。」太子说，「龙雀刀毕竟是你堂兄之物，但是承影剑，它是你的了！」
太子没说他特意让广平侯告诉过他关于大夏龙雀刀的往事，他并不觉得那是一个好兆头，而他……他比想象中要更喜欢、更在意曹国舅一点点，对，只有一点点而已，但他还是希望能给他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