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如英手中的香囊,是浅浅的绿色主调,绣着秀美挺直的青翠欲滴的竹子,竹自石缝中生出,坚韧不拔之意扑面而来。
最重要的是,姚家公子目前是正七品上国子四门博士,按大雍朝的礼仪制度,七品应着绿色官袍。
表姑娘绣的这香囊,与姚公子甚配啊!
******
刘如英努力笑得真诚而不夸张,举止得体地将田姑姑送出了自己的小院子。
往回走的时候,她一抬眼,就看到了这一座属于她的小院子前的石碑。
石碑上是风骨绝佳的字迹,镌刻着「忘筌院」三个字。
这是姚鹏举为她的小院取的名字。
他说:「《庄子》有言:『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所谓『得鱼忘笙』,意为领会了深妙的义理后,用以表达它、承载它的工具便可以忘记,故而『忘笙』可谓之已入至理境界。」
「国舅爷与我说过,姑娘渴望成长,需要一个师者引领你向前,我愿为尔师,助你终至『忘笙之境』,领略世间风光、无穷至理。」
刘如英摩挲着石碑上的字,轻轻地笑了。她怎会轻易变卦?不言姚鹏举教她良多,只谈此事因她而起,姚鹏举也需要她的帮助,她便不能毁诺。
她确实不够聪明,但是「一诺千金」的道理,她还是懂得的。无论如何,人要有自己的底线,说到,就要做到!
至于她和高铁牛……那是两条缺水的鱼啊,刘如英感慨着,离了水的鱼纵使相濡以沫,又如何能长久活命?如今她已经找到了愿意接纳自己、包容自己的汪洋大海了,愿高铁牛也能得一佳缘吧!
晚间,刘如英到了刘麦芒的院子,隐晦地说明了一下情况。
她请教刘麦芒,自己是否应该派人去提醒提醒高铁牛小心某些阴诡之人。
「你既然已做决断,便不可再节外生枝了。」刘麦芒耐心地给她阐明道理,「我观金童子近些日子的行动,颇有要收拾行囊与大将军同去之意,既如此,便将一切都交给他吧。」
「你既已将知道的,都告诉了他,他便会将一切都做好的。」
「可、可是……小少爷怎么能去北庭都护府呢?」刘如英有些慌,生怕湛兮又会像她前世那样,不小心陷入敌手,届时恐怕要受尽苦头。
「这便不是你该理的啦,」刘麦芒说着,含笑捏了捏刘如英的脸:「你现在要做的啊,就是赶紧上街逛一逛。」
「怎么突然要我去逛街了?」
刘麦芒轻笑一声:「听我说完,京都嫁衣与北庭都护府那边不尽然相同,你且去看看都有什么款式的嫁衣,你是喜欢的。届时我入宫求了贵妃娘娘的恩典,尚衣局的女官来了,问你喜欢什么样式的,你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刘如英的脸红得要滴血,声音细细的:「姑母,您……您又打趣我。」
******
陪着刘麦芒用过晚膳后,刘如英就回了自己的小院。
刘如英并不知道,刘麦芒根本没有洗洗睡,反而是招来了容嬷嬷:「这两日你留意一下金童子那边的动静,什么时候见他有空了,你便替我叫他过来一趟。」
容嬷嬷有些惊讶,先是应了一声,而后忍不住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夫人,这小少爷想去北庭都护府老奴倒是能理解,但是,圣人和娘娘会同意么?而且,恐怕大将军也不会答应的吧,您怎么就做起了他已经去了的准备来了呢……」
「虽说有些不可思议,」刘麦芒笑盈盈地摇了摇头,「但你看看我们这位太上老君身边的小金童,他可有什么事情,是自己想做,却又没能做成的?」
说着湛兮的丰功伟绩,刘麦芒的笑意就在加深,眼底甚至还有明显的骄傲之色。孩子聪慧、有出息、有主见,总能得偿所愿,她自然应该为此而感到骄傲。
看着刘麦芒那「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模样,容嬷嬷心中忽然一涩,忍不住道:「可那北庭都护府,非金银富贵窝,小少爷去了那边,又哪里能习惯呢?况且,小少爷虽年岁小,但到底是男儿,只怕到了那地界,骄纵的金贵公子,也是恨不得能立即提枪跨马,于轰轰烈烈的战场上建功立业的……」
此话一出,刘麦芒的面容骤然一白,双眼怔怔出神,就在容嬷嬷要开口劝的时候,刘麦芒却忽然想开了似的笑了。
「可那是他们曹氏子弟的归处啊……」刘麦芒说,「他们生来就享受着战场带给他们的荣光,也许注定了他们都将会回归于战场。难道他要去,我却要叫大将军与贵妃娘娘一块儿,束了他的手脚,不许他去么?那他又与笼中鸟有何异呢?」
「比起看鸟儿被养在金丝笼中华美娇贵的模样,我更期待它骄傲地展翅高飞的模样,我期待看见它搏击天空的傲气,只要那是它所渴望的,它所想要的!」刘麦芒定了定神,决然道,「哪怕『它』或许会如上元佳节的烟火那般,闪耀到可以照亮黑夜,却又如此短暂。」
这哪里是在说一只鸟儿啊,这分明就是在说已经逝去多年的大少爷……
容嬷嬷眼中已经有了泪水,她还要说什么,就听得外间的小丫鬟急忙进来,语速极快地说:「夫人、夫人!老虎又来打狮子狗啦,而且它这一次,还带了一只黑猫,两只猫一人给了狮子狗一拳,狮子狗躲进狗窝里不肯出来啦。」
「唉……猫狗是冤家啊。」刘麦芒头疼地叹气。
「不过没有很用力地打,它们现在已经跑啦,狮子狗想进来……」
「让它进来吧,」刘麦芒说道,「我这小心肝宝贝怕是挨了老虎的猫拳,又要来我这讨安慰来了。」
******
因为过两日就要离开京城,回北庭都护府去了,曹子爽这几日总是觉得很悲伤。
对于他的一双儿女们,他是格外不舍的,所以这几日,他其实非常想要和湛兮一块儿玩一玩,他想要多陪一陪湛兮,带他骑一骑小马、钓一钓鱼什么的。
但是他今日想要约湛兮钓鱼,湛兮就约了谁谁谁在自己的书房里不出来,也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明日想要约湛兮一块儿去马场骑骑马,可是湛兮又约了另外的谁谁谁,躲在自己的小院里嘀嘀咕咕,一整天都没出现,曹子爽这心里实在是苦恼极了。
心中郁郁的曹大将军,只能无能狂怒地自个儿在将军府的演武场内舞动着自己的大刀,消耗精力。
今日的曹子爽才刚开始演完一套刀法,就放下了刀,他实在是心里不得劲。哪怕是舞刀弄枪,也没有办法平复他心中的烦躁。
曹子爽纳闷地杵着大刀在演武场中心站着,他心理正寻思着要不要去军营里和那些将士们一过几招,又或者去把折可克叫过来?
就在曹子爽想要行动的时候,湛兮出现了--
「阿耶!阿耶!你今日练完了吗?」
听到湛兮的声音,曹子爽心中一喜,刚毅的脸上立刻就露出了一个堪比骄阳一般灿烂的笑容,他刚要兴奋地响应湛兮,只是刚打算回头,曹子爽就忍不住想到了这几日湛兮根本就不理自己的事情。
曹子爽一下子就垮了脸:「哼!什么阿耶,我不是你的好阿耶,你是石头里爆出来的你,不是你阿耶和你阿娘生的孩子……你阿耶都要回北庭都护府去了,这一去指不定一年又一年的,又见不着面了,你一点都没有舍不得你阿耶,金童子,实在太过分了!」
(吾儿叛逆,伤透吾心!JPG.)
曹子爽原本是埋头在自个儿碎碎念念的,却没有想到湛兮方才远远地喊了他之后,没等他回答,居然就三步并两步地跑了过来,然后直接「嘿」一下地就跳上了演武台。
湛兮已经走近了曹子爽,而且湛兮的耳力极佳……没错,他爹受气包一样的叽叽咕咕全部给湛兮听见了!
「噗嗤--哈哈哈哈哈!」湛兮一下没能忍住,当场笑出声来,他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曹子爽也反应过来了,什么鬼!他刚刚叽里呱啦那一大堆,居然都给金童子听了个正着吗!?
他的老脸啊!该往哪里搁!那一刻,曹子爽甚至有了一种生无可恋的感觉,他复杂的心情,和千年后的人们「社死后的那种麻了」不能说是毫不相干,只能说一模一样。
******
曹子爽羞恼极了,正要埋头匆匆跑路,听见湛兮还在嘲笑他,忍不住恼羞成怒,一瞪虎目,怒道:「你笑什么笑!你阿耶说错你了吗?」
「没、没没没,」湛兮要笑不能笑地在那儿颤抖,努力安抚他老爹,「好嘛好嘛,阿耶你别生气了,我不是石头里爆出来的,我是阿耶你和阿娘生下来的孩子呀!这天底下哪有孩子能从石头里爆出来嘛,我可是太上老君送给你们俩的小金童~」
湛兮笑€€€€的说完,走上前去,自然而然地抱住了曹子爽那格外粗壮的胳膊。
曹子爽被他那么娇娇缠缠地一抱,心就瞬间软成了一片。
心软成棉花糖的曹子爽,脸黑如锅底,他撇了撇嘴,一脸的「老子不吃你这一套」,冷哼一声,说道:「小讨债鬼!就你会撒娇卖痴!」
骂得那般不客气,但是他压根没有甩开湛兮抱着他的手。
湛兮不用抬头看他,都知道这老家伙心里头指不定得有多么受用呢。
湛兮小孩不计大人过地原谅了曹子爽的死鸭子嘴硬,然后笑嘻嘻地说道:「阿耶你误会我啦,你不听我解释,那我可要伤心了。我怎么可能舍得阿耶你回北庭都护府去嘛~」
「你要离开我,正如一株参天巨木要离开一只雏鸟,孩儿要如何才能没有不舍呢?我心里不舍极了呀,」湛兮说着,假惺惺地哽咽了一下,「因为舍不得阿耶你,我晚上睡不着,白天吃不下,日益消瘦,衣带渐宽……」
曹子爽本来还非常感动,被湛兮说得虎目含泪,但是湛兮越说越离谱,曹子爽不得不清醒了过来。
他狐疑地伸手,捏了捏湛兮的脸,那是满手软乎乎的嫩肉,曹子爽惊奇极了:「你瘦了!?你哪里瘦了?老子怎么看不出来?你瞧瞧你这脸蛋,你再吃下去,你就和宫里头那只于菟差不多了!」
「还有,你说你吃不下饭?呵呵,老子怎么那么不信呢?我听说那姚状元茶艺极好,他每次来,你都能喝下好几盏茶汤!你俩喝茶,还配糕点的!」
曹子爽越说越上头:「老子那一日还想尝一尝你们吃的什么点心,那姚鹏举的茶艺又到底咋样,结果好家伙,那田姑姑怎么说的,哦,说是你一点都没剩!你院子里谁不知道,你一日三餐、外加什么下午茶和宵夜、还有日常零嘴,那是顿顿都是那什么,那词怎么说来着,哦对--光盘行动!」
被扒了底裤的湛兮忍不住牙疼:「……啧,说好的上阵父子兵,你怎么拆我台呢!」
「你可得了吧金童子,阿耶我看你每日那叫一个吃得好,睡得香,你这小没心肝的,你要气死你阿耶我了!」曹子爽气呼呼地叉腰。
「诶!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阿耶,」湛兮急中生智,「我前边几天是真的食不下咽,这几天能吃好睡好,都是因为我做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曹子爽听到他如此说,下意识地挑了挑眉,他没能忍住,露出了些许期待的模样,望着湛兮,问:「所以呢?你做了个什么决定?」
湛兮嘿嘿一笑,石破天惊地大声说:「阿耶,我太舍不得你了,所以我决定了,我要跟你一同去北庭都护府!」
曹子爽一愣,彷佛被雷劈在了脑壳上一样。
「那怎么行?!」这就是曹子爽脱口而出的话。
******
曹子爽现在纠结得要死,湛兮一副吊儿郎当吃好喝好完全没有舍不得他离开的模样,他不高兴,湛兮说太舍不得他了,决定要跟着他走,他却又觉得麻爪子。
「怎么就不行啦?」湛兮反问,问完,他直接松开了曹子爽的胳膊,叉着腰,一副「小爷我看你怎么说」的娇蛮样子。
曹子爽眼中的情绪格外的复杂,他叹了一口气,望着湛兮的眼睛里都是怜爱。
他伸手摸了摸湛兮的小脸蛋,那一块方才被他捏红了一些,现在摸着有点烫烫的,烫得他的心都化成了糖水。
可是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曹子爽说。
「胡说八道,曹家的男儿世世代代都在那儿。」
是啊,曹子爽眼中有苦涩在酝酿,曹家的男儿世世代代都在那儿--
曹家的男儿世世代代都死在那儿!
曹子爽知道,有很多很多的人看他的孩儿不顺眼,觉得他这个养得金尊玉贵的小宝贝没有一点儿曹家男儿的模样,甭说上战场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恐怕连一只鸡都杀不了。
可是那又如何呢?有时候,曹子爽就在想,生在曹家,就比如要同他一般么?同他那早逝的大侄儿那样?
如果非要叫他为妻子最后留给他的宝贝疙瘩成日担惊受怕,夜夜噩梦自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话,那还不如就让他活在京都的富贵窝里呢!
没能大放光彩,没有名震天下,那又怎么样?
为人父母的,只希望孩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哪怕他不那么优秀。
更何况,曹家的男儿已经足够优秀了,优秀到一代又一代人前赴后继地马革裹尸,还不能允许这一代唯一的子嗣活得平顺一些么!?
******
湛兮是必然要说服曹子爽的,只有率先说服了曹子爽,让曹子爽与自己站在统一战线,他再花点时间去找外公撒娇……
没错,搞不定他的姐姐和姐夫,那就搞定他们的父亲和老师!
这就是未来人的「越级」智慧,嘿嘿嘿~
然而千百般忧愁的念头打曹子爽的心中过,他却指向努力地寻找措辞,劝湛兮打消这个念头:「北庭都护府,路陋难行,天寒地冻,物资匮乏,没有什么都没有,你去了连顿好吃的都吃不上。」
「哪儿就那么夸张啦,民以食为天,很多店铺都是开遍整个大庸的,怎么会吃不上饭呢?」
湛兮是打定了主意要油盐不进地磨到曹子爽不得不答应:「况且人家都说有情饮水饱,我思念阿耶,我和阿耶你待在一起的话,便是我心底里最满足的事情了。」
「至于那些吃吃喝喝的物欲享受,能有的话自然更好,但不在阿耶你的身边,就算能吃香的喝辣的,我心里也不得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