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兮吩咐闻狮醒就在这院子里等一下,莫要乱走,闻狮醒点头如捣蒜。
「多谢小师傅。」湛兮道谢后,才入内。
里面坐着两个人,其中一温润似玉的便是鉴慧,另一人湛兮很熟悉,又不那么熟悉。
说熟悉,是因为这人被湛兮狠狠地整过,说不熟悉,是因为湛兮其实没有和这家伙面对面的打过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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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想能在这里遇见刑部尚书大人,失敬失敬。」湛兮含笑打招呼,眼神落在那个坐姿刻板端正的中年男人身上。
柳宽起拱手和湛兮见礼,态度不卑不亢:「曹小国舅,百闻不如一见。」
「我听闻了尚书大人近日对于『夫妻协同气得婆母自杀』一案的判决,心中感慨非常……」湛兮先起了话题。
鉴慧笑盈盈地添了杯盏,给湛兮斟茶,并不言语。
柳宽起看了过来,锐利的目光如刀如剑,却又收敛着什么,他到底不敢太过得罪湛兮,只是有些没好气地问:「不知小国舅对于此案,又有何见教?直言无妨,寻常人不敢说,但是你曹小国舅的意见,我必然是能听得进去的。」
湛兮失笑:「柳大人不必如此与我针锋相对,你我并无甚利益冲突。上回『婆母打杀儿媳』一案,我确实与您道不同罢了,我的意见,你也已经从我的故事中看见了。」
柳宽起€€着眼打量了一下,见这位金尊玉贵,唇红齿白的少年,说得真诚无比,似乎确与他无私怨,他原本紧绷的心,稍微松了一松。
既如此,他也不必如此草木皆兵了。
柳宽起居然忽然站起身来,又抬臂向湛兮行了个大礼,他再坐下时,态度自然了许多:「人说『一字可为师』,上一回,算是小国舅赐教于我,我感激非常。方€€我态度不佳,如今冒昧问一句,小国舅提及『夫妻协同气得婆母自杀』一案,说感慨非常,所谓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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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协同气得婆母自杀」,这个案子是字面意思。就是一对无良的夫妻,夫唱妇随地一块儿每日动辄打骂男方的母亲,最后那位母亲痛苦不堪,选择了悬梁自尽。
村中人告这此二人不孝。这事儿很严重,因为这违背孝道;但又不能算作是杀人,因为那位母亲是自杀的。
大理寺给出的最初判决的:丈夫和妻子俱流放。
到了柳宽起这儿,他最后改了判决:丈夫斩首,妻子流放。
柳宽起的理由就是--
丈夫才是母亲所生,母亲爱的只有她自己生的、她投入了感情的孩子,这个孩子的折磨,才是最致命的,所以丈夫之不孝,到了人神共愤的程度,他应该偿死,大雍朝不能开此纵容不孝的先例。
至于儿媳妇,那是别人家的女儿,母亲再恨她,也是有限的。对于母亲而言,致命的从来都是来自她亲生儿子的折磨,令她绝望自杀的也是她的亲生儿子。
而且根据「夫唱妇随」的原则,这位妻子,只能算作是「从犯」,倒是不必偿死,但仍算不孝,仍需流放。
湛兮提及此案,不是要讥讽柳宽起什么的,确确实实是想要夸一下对方。
湛兮觉得他这个案子判得好!
至少,在主观意愿规划「孝道」的责任与义务上,这个案子就判得好!
柳宽起自己是个大孝子,对自己的要求高,对普天之下的男同胞的要求也高,「孝道」的责任与义务在他这里,更多规划到了男人的身上。
比起后世那些男人对妻子动辄理直气壮地要求「我父母生我养我,你要好好孝顺他们」的,可笑至极的「孝顺外包」现象,柳宽起对这个案子的判决就在无形之中遏制这种风气,要求男人自己要孝顺父母,归罪不孝之时,男人罪责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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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笑道:「我没有什么指教,我是当真要夸赞柳大人的,您这个案子判得好。」
「愿闻其详。」
鉴慧也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湛兮说:「一则,柳大人在改此案判决时,未从『孝子』当如何,而案中的丈夫未能如何,所以当斩;柳大人是从『母亲』对谁的期许更重,谁给予她的打击更致命的角度出发的……」
「这就说明,柳大人您终于跳出了自己的现实中的角色,学会了站在『死者』的角度看问题。」
是啊,站在死者的角度看问题。理解她的委屈,为她沉冤昭雪……这很难吗?为什么有些掌管刑法之人,却永远做不到?
他们总是站在罪犯的角度看问题……这是受害者活该论的拥护者么?
此话于柳宽起而言,不啻于当头棒喝,柳宽起醍醐灌顶,虚心又向湛兮行礼:「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柳某受教了。」
「二则,柳大人此次审判,想必能给予天下男女敲响警钟,尤其是针对男儿,这正符合大雍以孝治国的理念。」
也许那一位母亲,并不如柳宽起他所想的那般恩怨分明且理智,所以对儿子的失望更大,儿子给她带来的绝望也更大,因此,儿子才成为她自杀的根本原因。
也许这位母亲,是一个内心极其重视男子的胡涂人,她或许心里面更怨恨她的儿媳妇,也许她生前还胡搅蛮缠地觉得是儿媳妇带坏了自己的儿子,寻思也是因为受不了被儿子和儿媳折磨的苦……
但那又如何呢?在此案上,死者真正怨恨的是谁,其实并不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此案的审判会对后续大环境,造成的那些肉眼所看不见的影响。
湛兮要这个影响更约束男子,以正风气,而不是加重对女子的枷锁。
如此,与柳宽起也能算作是殊途同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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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湛兮来找鉴慧必然是有什么事情的,柳宽起也没有多留。
郑重谢过湛兮的两次指教后,柳宽起便肃穆着脸离去了,将空间留给两人。
「方丈可知我要问什么?」
鉴慧抬眸看了看窗外的日光和娇鸣的鸟儿,笑道:「莫须知道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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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颔首,看来这家伙确实是学到了些什么的,他顺着问:「那么,答案是什么?」
「大凶。」
湛兮:「……」果真如此,他的灵感强悍而敏锐,确实不会出错。
但是……但是那哪怕是大凶之行,姚鹏举也必须去。
「可有破解之法?」
「明月照积雪,朔风随客至。」
冬日,夜晚,明月千里,有人会在寒风凛冽中不请自来。
那人就是破解之法。
「我知道了,多谢方丈指点。」
湛兮离开了鉴慧的院子,带着闻狮醒到慈恩寺供奉往生牌的地方。
他知道大伯母在此处供奉了阿翁、大伯还有大哥夫妻的往生牌,既然来了,那便去烧柱香。
入殿之时,湛兮却意外遇见了今日早晨才派人给他送礼物的人。
第198章
湛兮走后没多久,柳宽起就回来了。
柳宽起迈步走入,却见鉴慧神色苍白,闭着眼睛盘腿坐在原地,不断地转动着手中的佛珠。
「你这是怎的了?」柳宽起有些失色。
好一会儿之后,鉴慧有始有终地念完了一篇经,才缓缓睁眼,对柳宽起笑了笑:「没什么,只是多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柳宽起皱着眉,给鉴慧倒茶:「他来问你什么的?」
鉴慧摇了摇头:「我不能再告诉你了。」
「那你知道这是不该说的话,你为什么要告诉他呢?」柳宽起觉得这厮凭的气人。
鉴慧莞尔:「因为我要讨好他啊……」
「你这又是何必。」柳宽起感慨非常,看鉴慧的眼神无比复杂。
鉴慧再次闭上了眼睛:「这是我最后在人间的私欲与所求了,自此之后,六根清净,无欲无求。」
柳宽起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看窗外,日光流转,紫藤花却残落一地……
人间似乎总是难两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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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奉往生牌的殿宇内。
只见香灯昏光莹润的殿内,有一公子如一株翠绿的松柏一般,玉立在那入目万千,数不胜数的往生牌前。
其清举无双的脸上,尽是肃穆之色。
湛兮看着此人安安静静地上了三炷香……唔?这张脸有些眼熟。
湛兮€€着眼睛想了一想,又看向对方正对面的那个往生牌,恰好上面那名字的姓氏就是--崔。
看来他没有记错,这就是崔大公子了。
这可真巧啊~
其实湛兮本人并没有见过崔大公子,不过原身参加过那么多的宴席,多多少少也会对这一位绿竹猗猗,风姿特秀公子,有些深刻的印象才对,毕竟优秀又美丽的人,总是令人眼前一亮。
正是因为原身那模糊的记忆中,有着对方模糊的脸和气质,这才让湛兮在第一时间便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这时候,负责在供奉往生牌的殿内日常工作的小僧人,已经点好了香,呈了过来。
湛兮没有主动和崔蕴打招呼,神色如常地接过了那小僧人的香,往另一边走,他要去给自己的亲人上香,这时候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而湛兮一动,便引起了方€€还闭着眼睛的崔蕴的注意。
崔蕴的眼角余光,看见了一道绯色绣金锦衣的袍角消失在视野中。
他略微沉吟了一下,绯色锦衣啊……
湛兮并不知道崔蕴已经注意到了自己,当然,就算是知道,他也不在意。
此时的湛兮心情有些沉重,他看着那一排整整齐齐的往生牌,上面写着他熟悉,曾经与他亲近无比的姓名……湛兮的眼神忍不住有了些沉重。
上香的时候,湛兮心中叹息着,默默道:若当真泉下有知,真相大白之日,便请哥哥嫂嫂回家看看吧,莫叫伯母伤心损寿。
在湛兮许愿之时,宽敞寂静的殿内,忽然起了一阵清风……
香灯的火光摇曳,清风拂过湛兮那张美而不艳,清绝无二的脸庞,感觉到那如同温柔触摸一般的风,湛兮神色微怔:「……」
闻狮醒惊奇无比,眨着眼睛东张西望,忍不住嘀咕了几句:「怎么这么里面也会有风?明明窗户也没打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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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之时,湛兮忍不住再一次回头去看那往生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