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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有雨。
官道上起了风,带着几分沁心的凉。
疾驰的马儿一脚踏进泥泞的水草地中,一个打滑,马儿惊慌失措地嘶鸣着,却阻挡不住惯性让巨大的身子失去了重心,往前侧方狠狠地栽下。
马背上的青年摔得极重,腥臭的、湿润的泥土沾满了脸上、身上。
他一身狼狈地被后面赶来的随从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
「二公子,您……」
「哟~这不是二公子嘛,需要帮忙吗?」
随从关心的话还没说完,不远处就有人扬声抢了话。
李耀白与随从都顺着那道声音看了过去,看到了高高的枣红骏马上,坐着一个绯衣的少年。
少年头上戴着黑色的斗笠,而今正抬起了一些帽檐,笑吟吟地将他望着--
居高临下。
李耀白脸色一沉,微雨似乎能凉透心扉:「曹小国舅如何会在此处?」
湛兮惊讶地看着他,又一脸疑问地与自己周遭的随从者面面厮觑:「怎么?这条路原来是沧王家的吗?」
说完,不等李耀白发火他这般漫不经心地逗弄人,湛兮就自己特别不给脸面地放肆当面嘲笑:「二公子可真够二的,我当然是来欣赏即将『折腰』的你会是何等凄凉呀!」
第343章
湛兮的当面大声嘲笑,实在是太过尖锐了一些。
李耀白当即就黑了脸,满眼阴冷地盯着那张哪怕是在雨幕之中,也恍若会发光一般的脸,这样一张芝兰玉树的脸上,尽是无限的嘲笑与讥诮。
如今看着这张脸,李耀白只觉得对方面目可憎,再不觉有任何叫人眼前一亮继而心中意动了。
「曹小国舅……未免太过自负了一些。」
李耀白甩开了随从搀扶自己的手,阴冷地盯着湛兮,语气阴森道:「此事还未有定局,鹿死谁手尚不可知,急切地跑到我面前来耀武扬威,只会显得你低级可笑、毫无格调!」
二十九就在湛兮身侧的那匹骏马上,闻言恨不得立即飞身逼近,借助惯性甩他一个大耳瓜子。
湛兮明明头都没侧一下,却偏生在二十九松开缰绳的下一刻,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电光火石之间就伸出手,按住了二十九刚伸到一侧准备拔刀的手背上。
二十九:「……」啊啊啊啊啊,小国舅他为何要这样!
湛兮一点也没有被李耀白气到,毕竟凭着一张嘴就能把人气死,也是他的能力呢,比起他这位在「气杀他人」一道上成名已久的「巨人」,李耀白还是差得远了。
李耀白辱骂湛兮低级可笑、毫无格调,湛兮不仅不生气,反而笑盈盈地看着李耀白:「人言常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原来有人能反其道行之的呢!」
说着,湛兮一脸大开眼界的模样,感激地拱了拱手:「今日还要多谢二公子赐教了。」
一个「死」字,就令李耀白脸色煞白,心慌意乱,这明显是戳中了李耀白的痛处,导致牙口锋利的他也根本无从反驳。
哪怕湛兮那高级的阴阳怪气,令他怒不可遏,可他的愤怒根本就压制不出从心底里喷涌而出的恐惧,对「可怖的未来」已有预测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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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不知内情的李耀白的随从听了湛兮诅咒李耀白的此话,勃然大怒,主辱臣死的思想令他下意识地拔刀。
刀尖直指湛兮,厉声呵斥:「竖子安敢胡言乱语!」
这一下,湛兮不按二十九了,笑容也消失了,扬了扬眉,他轻哼一声:「去,把他这只碍眼的手砍下来。」
二十九像是脱缰的野狗似的兴奋,在湛兮话音刚落的下一个€€那,他如饿虎擒羊一般地向前扑去--
在随从男子的惨叫,与飞起的胳膊中,与失去了掌握的刀一同在空中掉落的,还有喷溅开来的血腥。
李耀白的随从见状下意识就要反抗,但李耀白还没傻到那个程度。
他大声呵斥:「都住手!」
李耀白在自己的追随者面前,还是有足够的威信的,一声令下就制止了一场单方面找死的挑衅。
一个随从,胆敢挑衅帝后的心头所爱,还狗胆包天地对其拔刀……要搁皇都,此人被当场斩杀也不为过。
哪怕李耀白不肯承认,心中也清楚,曹小国舅只是要他的一只不够安分和聪明的胳膊,已经是大发慈悲了。
君子动口不动手,嘴上如何你来我往地捅刀子都无所谓,谁先动手,谁就理亏。
倘若此刻李耀白不拦住他的随从们,湛兮就算当场把他们全乱刀砍死,也是他有理……他自卫嘛!
最重要的是,哪怕不在荒无人烟的场景下理性思考这些弯弯绕绕,李耀白也觉得自己不阻拦自己的随从就是找死。
因为同样的站在主子身后的随从人员,被他倚重的随从,却被曹小国舅的追随者一个照面,就轻而易举如砍瓜切菜一般地取走了一条胳膊。
他是蠢到家了才会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湛兮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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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又坐在马背上等了一会儿,见李耀白脸色煞白、神情晦涩又阴冷,但就是始终不肯动手。
他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啧,找死又不找死得彻底一点,你搁这儿卡着,我真的难受,早晚把你那腰给折了!
判断出李耀白这是要把这口气给生生忍下来了,湛兮无趣地撇了撇嘴,与跟随自己的乔装打扮过后的神策军和不良人说道:「雨大了,十里外有一个小镇,我们全速前进。」
越过李耀白这行人的时候,湛兮又拉住了马儿的缰绳,笑得格外情真意切,黑白分明的双眸中也尽是真诚之色:「二公子,你这随从护主心切,可你知道的,我这也不是故意诅咒你……」
「我这是在说事实呀!」湛兮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真诚道,「但凡你爹不是个脑子有问题的,你这不都得必死无疑吗?」
说完,湛兮还要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地哈哈大笑出声,有点礼貌但有不多地问了李耀白最后一句:「你说我说的对吧?」
李耀白:「……」
李耀白一口牙都要咬碎了,看着湛兮仰天大笑着策马离去。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物随其主,这曹小国舅的枣红色的骏马也同它的主人一般,性格似是有些贱嗖嗖的。
起步的时候,它还故意又往李耀白这边偏了一偏,不仅如此,它还故意往水草丰盛处四只蹄子胡乱一阵自顾自地乱踏,溅起的春泥和污水,盖了李耀白满脸。
这一下,湛兮身后的神策军和不良人都同湛兮一块儿哈哈大笑了起来,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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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主子?」高大的随从已经处理好了断臂,但断臂处的猩红却是如何都掩盖不了的了。
他哪怕是失去了一条胳膊,也在为李耀白担忧。
但是李耀白没有说话,更没有回答随从的呼唤。
李耀白沉默地站在原地,任由春雨将他浑身的泥土与脏水冲刷得更加浑浊,令他更加狼狈不堪。
他沉默地看着另一对格外意气风发的队伍离开的方向,心在不断地往下沉、往下沉……一直、一直下沉着。
没有终点。
「主子,」那随从又开口问,「雨大了,我们要加速前进去十里开外的小镇避避雨吗?」
这一次,李耀白有回应了,但这个回应,却是一声尖锐刺痛的冷笑--「呵。」
「加速前进?」李耀白一双阴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下属,「我为什么要加速前进?」
下一瞬,他厉声呵斥:「你想要叫我加速回去赴死吗!?」
话音刚落,天际有紫电一闪,「轰隆」一声,紧接着,暴雨伴随着巨大的雷鸣声噼里啪啦地往他们的头上、身上使劲儿胖揍。
李耀白绝不是个好东西,他也自认不是个什么好人、君子,但与此同时,他也知道不是个傻子,相反,他自幼就很聪明。
正因为聪明,他被皇家书院约束学习,却听得外头的风声一阵压过一阵地不利于自己,他就惊觉一切要脱离掌控了,他才会心慌。
正因为聪明,他很清楚他的阿耶,他的父王这一次紧急将他从皇家书院召唤回去是为什么。
因为,事情到了如斯地步,任何人都顶不住的。
这不是扬汤止沸就能敷衍过去的,一切被揭露的丑恶与罪孽,都需要活生生的血肉与性命去填平。
而他,就是被选中的牺牲品罢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耀白忽然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在暴雨的冲刷中,大笑不止。
真是可笑呀,曹小国舅可没有他那么可笑,毕竟……他可以是一个被自己的父亲放弃的,被召唤着,自己跑去献祭的猪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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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和太子二皇子他们说自己不是那个要赞助受害人去讨公道的「豪商巨贾」,只是「豪商巨贾」背后的操纵者,这是实话。
因为真正在出资赞助的豪商巨贾,是许越。
如今,许越正按照湛兮的吩咐,安排人直接在河朔三镇的兵家必争之地--幽州城外安营扎寨。
每日天一亮,他们就有序地带着自己人不人、兽不兽的孩子、妻子等,到排队入城、出城密集的人群中,哭诉着自己的悲惨遭遇。
河北道又不是什么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八方听雨楼也有不少的产业在河北道落地生根,河北道的百姓们,自然也知道「丐帮采生折割敛财,大理寺少卿鱼知乐到河北道查案,结果遭遇刺杀生死不知」的事情。
但与此同时,他们心底里并不愿意承认现在世上公认的「丐帮背后的保护伞就是河北道士族」的话。
但是随着天下舆论如烈火一般越燃越烈,无数谴责与怒斥蜂拥而来,莫名其妙就被耻辱感和负罪感裹挟住的河北道的百姓们也坐不住了。
他们前些日子就开始闹事了,纷纷向地方官府与士族要求严惩丐帮集团,不愿共同蒙羞。
如今受害人都已经一路悲哭到了城门下,受害人身后更是缀着一长串路上自发与他们同行,为他们保驾护航的百姓、游侠、行商等,幽州一开始并不敢轻易对这些在城门口「聚众闹事」的受害者下手。
他们本来是要当缩头乌龟,等着上边想好怎么给远在都城的皇帝陛下一个解释的,但由于惨痛与黑暗近在咫尺,所有的百姓都忍不住了,游行与示威越发失控。
他们逼迫着幽州的长官赶紧放这些受害人入城去,一个月的期限并不多,他们又控诉这群人不干人事,还不赶紧清理门户给皇帝陛下一个答复!
这一日,幽州节度使终于坐不住了,打算要派人去驱赶城门外闹事的「刁民」们。
结果下属匆匆滚了回来:「大人!不好了大人!我们驱赶刁民时,被远处一辆马车瞧见了。」
「瞧见了就瞧见了……」
「但那马车上插着的是玄黑蹙金绣飞龙在天华盖!」
幽州节度使反应了好一会儿都反应不过来,一直到一侧的中年谋士提醒道:「玄黑蹙金绣飞龙在天华盖是我们这位皇帝陛下登基后,赐给他最心爱的妻弟的第一个宝物。」
「你是说!」幽州节度使的眼珠子猛地睁大了,「那个曹小国舅也来了!?就在城门外!?」
中年谋士叹息了一声,目光€€望远方:「只怕……河朔三镇,要尽早决断了。」
幽州节度使不服气地哼气:「一群刁民、不过就是一群刁民……」
中年谋士却摇了摇头,目光闪烁了一下,轻声道:「……迟则生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