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张盟认真地在做绕机检查,他先是检查了前起落架和发动机,又绕到侧面去检查飞机的襟翼。这时一位身着蓝色工作服和荧光背心的地面机务人员走来,客气地对张盟道:“机长,例行检查排故已完成,麻烦您签个字。”
绕机检查要求飞行员穿上反光背心,刚好罩住了肩章的位置。夜里灯光暗看不清,对方显然将张盟当成了本趟航班的执飞机长。
这一声“机长”叫得张盟是通体舒泰,飘飘然地享受着对方恭敬的注目礼。他没有立刻解释,而是入戏地摊开手,装模作样地接过对方递上的放行单。
当机长的滋味可真是爽啊,张盟过够了瘾,这才慢悠悠开口:“机长在驾驶舱,你拿上去找他签字吧。”
对方“嘶”一声,显然不明白这人是有什么毛病,自己不是机长半天不吱声儿,杵在那里演戏浪费大家的时间。
张盟听见这一声不满的音调,这才正眼打量起这位机务。大概二十七八一小伙子,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忒高,估计得有一米八五往上。皮肤颜色有些深,一双浓眉大眼十分无语地瞪他一眼,片刻不留地转身走了。
唉,什么态度。
张盟有点窝火,悻悻地也跟着上了驾驶舱。他准备落座的时候,刚好那位机务找褚煦梁签好了字出来,同他侧身而过招呼都不打一个,还差点儿撞到他。张盟心里嘀咕:什么人啊这是,一个修理工眼睛还长天上去了。
作者有话说:
PS:交代一下身高,江新年183,褚煦梁181,张盟178,某机务186。
某机务:我不配拥有姓名吗?
亲妈:可以,只要你愿意和萌萌搞到一起。
民航小知识:国内招飞身高要求:男性169厘米至185厘米。
第16章
褚煦梁在做航前准备的时候,听见后座江新年小小声地在念叨着什么。“该复飞的复飞,强行落地会吃亏;该穿云的穿云,仪表引领航迹准;该返航的返航……”
“在背八该一反对?”褚煦梁问。
江新年这才意识到自己背出了声儿,他这人有个毛病默记是记不住的,必须得念出来。
“太大声了吗?不好意思啊。”
“没事儿,你可以再大点儿声,不打扰。”
褚煦梁听陈震说过江新年上一次考核就卡在政策法规这里,公司内部对于机长的考核重点放在了机型理论和程序操作方面,但严格来讲,政策法规也确实纳入了机长考核的内容体系当中。因此局方的人抓住这一点来否决江新年的机长资格,的确没法儿质疑。
但同时褚煦梁也看过那次的航后测评,虽然江新年没有完全背诵出民航八该一反对的全部内容,但在他的情景意识和决断操作中,实际上正是按照这一规章的要求来履行自己在驾驶舱的职责。该复飞的时候复飞,不去强行落地;该绕飞的时候绕飞,判断天气躲避雷雨。
褚煦梁很欣慰,江新年能很快从低谷中走出来重新振作,又像从前一般谦虚好学乐观开朗了起来。
那一夜枝头滴落的露珠随着日出蒸发,无人得见就仿佛从没有存在过一般。但褚煦梁亲眼目睹了那一幕,好不容易平静的心湖再一次被凿开层层涟漪,一圈一圈荡开,饶是他自己也无能为力。
“唉,就这么一百来字,我这脑子怎么就是记不住呢?”江新年耷拉着脑袋,他记航空知识点比较在行,但一遇上大段的背诵就老是忘东忘西。
褚煦梁瞧他那愁眉苦脸的模样还挺可爱的,像某种皱着脸的小动物,心也随之一软。“之前有副驾驶给我发过一个图,可以设成手机屏保。”
不是唯独江新年一个人觉得口号难背,之前公司有副驾驶把八该一反对的内容做成了手机屏保,这样每次想玩手机之前,都得逼迫自己强制记忆一番。虽然有点好笑,但据说还挺有用。
褚煦梁很快找到那个图,拿给江新年看。江新年直呼:“人才啊!”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好办法呢。
“赶紧发给我!”江新年激动地喊完,这才意识到他和褚煦梁还没有互加过微信。虽说是有对方电话号码,但这个年代用短信发图片也太奇怪了吧。
江新年主动说:“那个……褚教,你加一下我微信吧。”说完主动亮出了自己的二维码。
褚煦梁扫描过后,恰逢一位机务同事上来签字,他确认完维修单签了字。江新年很快收到了好友申请,褚煦梁的头像是黎明时分的夜空,朋友圈里一条内容也没有。
图片很快发过来,深蓝背景之上,十一条内容清晰明确,图片大小刚好符合手机屏幕。除了八该一反对,还有民航四条金科玉律,两严三防两交。
江新年立刻就换上新的手机屏保和屏幕背景,他就不信这样还能背不下来!
等张盟就座,驾驶舱开始进行起飞前准备,闲聊时间到此结束。飞机滑行到预定跑道口,得到了ATC的起飞许可。褚煦梁设置好气象雷达显示和地形显示,然后转头看向身旁一动不动的张盟。
张盟侧头回他一个帅气的微笑。褚煦梁叹一口气,说:“你该做什么?”
张盟脑子里完全是懵的,接下来该他做什么啊?起飞前检查单吗?可是机长还没下口令呢。
褚煦梁等着张盟的回答,可他又答不出来,内心逐渐开始抓狂,心想机长大人你想让我做什么就直接下命令吧,不要再问我了。
江新年在后边看不下去,提醒道:“开灯。”
“哦,好的。”张盟这才想起来去开飞机的频闪灯。进入跑道要开灯嘛,他知道的他知道的。
“还有呢?”褚煦梁声音听不出多严厉,但他在飞机上给人的压迫感确是实实在在令张盟感到如芒在背。
张盟越是紧张就越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动作没完成,他求助地回头看向江新年。江新年无奈地扶住额头,用口型提醒他:应答机。
哦哦,对!应答机还没开。张盟手忙脚乱地去开应答机,听见褚煦梁不辨喜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回去好好把标准程序背一遍,明天我要检查。”
张盟哭丧着脸,飞航班已经够累了,落地还不能休息还要学习!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但他只敢在心里抱怨,嘴上还是老实地应了好。
江新年在后面笑,顺带也训他两句:“好好看书吧你,这还是正常程序呢。”
正常情况下每次起降都会用到的标准程序张盟尚且还不熟悉,那要是遇上特殊情况,非正常程序的操作岂不是要一团乱?配合不了机长不说,对自己的生命安全也是一种极不负责任的态度。
张盟委屈地看江新年一眼,师兄竟然不帮着他说话,反而跟褚机长站到一条战线去了。张盟一想到还要跟褚煦梁一起飞三天,顿时觉得生无可恋。
江新年只搭机到杭州就同他们分别,而等到最后一天飞完,张盟背程序已经背得是眼冒金星。他告别了大魔王,想去候机厅买杯咖啡再开车回家。
张盟拖着飞行箱低头走路,在停机坪靠近廊桥的地方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肩膀很硬把张盟委实撞痛了,恼火地嗷嗷叫着。
“不好意思。”对方抱歉地抬手致意,声音有点熟悉。
张盟定睛一看,这不就是那晚嘲讽他的机务维修工吗?他本来就被褚煦梁接连三天的抽查虐得心里憋闷,这人此时撞到枪口上,张盟哪能轻易揭过。
“长没长眼睛啊!走路都不看路的吗?”张盟气势汹汹地。
季晨刚熬了一整个通宵,他昨天上晚班晚上九点开始工作,本来正常情况下凌晨五点就能下班。但昨天回来的一架飞机前轮旋转刹车装置有一点问题,他们组干到现在快上午十点钟才得以收工。他只想着快点回去补觉,没注意撞到了人。
自己诚恳地道歉,可对方不依不饶。
季晨仔细打量着对面那张白净的脸,想起来他似乎是前几天晚上遇到的那个奇葩副驾驶。“对不起,是我的责任。”季晨再一次道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确实是他没仔细看前路。
“你把我衣服都弄脏了。”张盟嫌弃地去拍制服领口。
季晨没看清楚那里到底有什么污渍。但他低头瞧自己一眼,工服上是有一些尘土和润滑油的痕迹,他们干机务的难免会在工作中沾染到这些,于是说:“要不我帮你送洗吧。”
张盟撇撇嘴,他现在穿在身上怎么脱下来给他送洗啊。他高抬贵手一般地说:“唉,算了,算我今天倒霉。”
两人就此分别,张盟去咖啡店磕了一杯咖啡。边喝边感慨夜航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活儿,早知道他就不要想得那么美好,乖乖去客航上班多好。
他来S航这么久,也没遇上什么合适的帅哥。要论长相江新年肯定算得上出挑,只可惜是个钢铁直男。褚煦梁嘛也标志耐看,但完全没法放到恋爱对象的位置上去考虑,找一个整天追着你考问专业知识的男朋友,光想想都觉得€€人。
张盟喝完咖啡感觉活过来一点,拖着飞行箱去停车场找车。他把飞行箱和过夜袋塞进后备箱里,车刚起步没多久,屏幕就显示轮胎压力异常。
张盟停下来查看,发现有一截碎玻璃直接扎在了车的右后轮上。再往后看,路面上不知道谁打碎了一个玻璃饮料瓶,尖长锋利的碎片就这么铺在停车场的过道上。
张盟气得骂了一句脏话,觉得今天实在是倒霉到家了。
如果说是细小的玻璃碎片扎到轮胎里,他的车有胎压保护系统,就这么开去4S店是没问题的。但如今这么长一条玻璃碎片扎得又深,张盟真的很怕半路爆胎出交通事故。他开的是一辆路虎揽胜,后备箱里其实是配了备胎的,但问题是他不会换啊。
现在看来只能打电话叫拖车公司,如此折腾一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家休息。张盟叹一大口气,刚巧后面有车要过看他半天不走,鸣了一次喇叭。张盟扯着嗓子喊:“扎胎了,你绕一绕吧。”
后边那辆车并没有掉头,而是从上面下来一个男人,正是刚才那个机务。
季晨走过去问:“扎哪儿了,我看看。”
张盟伸手一指,并不认为对方能帮上什么忙,纯属来看他热闹。
季晨蹲下身按了按被扎的那个轮胎,说:“是不能开了,扎挺深的。”他抬头问:“有备胎吗?”
张盟一下站直了身体,惊奇地问:“你会换?”
第17章
季晨点点头,刚好这么巧又遇上了这个人。
张盟按开后备箱,给他看车子自带的备胎。季晨麻利地将轮胎搬下来,又回自己车上拎了一套工具箱下来。他放了一个三角警告标识在后头,熟练地用千斤顶固定张盟车子的右后轮,升起一点车身将轮胎轻微离地。逆时针卸下轮胎螺丝将被扎的轮胎取下,换上备用的新胎,动作娴熟又利落。
张盟全程没有搭手,这个机务换起轮胎来就跟在干自己的本职工作一样,要不是知道他是公司的同事,张盟都要以为对方是在汽车修理厂上班了。
季晨埋着头干活儿,从张盟的位置只能看见他后脑勺剔得很短的发茬和被晒出小麦色的后脖颈。季晨用袖子揩了一把鬓角的细汗,这时听见头顶传来一句:“你叫什么名儿啊?”
“季晨。”季晨答复了,并没有期待对方交换姓名。但那位副驾驶自顾自地介绍:“我叫张盟,英雄联盟的盟。”
季晨将千斤顶取下,然后一颗一颗将螺丝全部拧紧,固定住新的轮胎。猛然站起来的时候感到头有些晕,大概是由于低血糖。在缓过那一阵眼前发黑的眩晕感时,季晨又听见张盟说:“唉,多少钱啊?”
季晨不动声色地稳了稳身形,重新瞥了一眼身旁的人。面皮细嫩,一副没吃过苦的娘们儿样子,趾高气扬的模样和他生命中曾遇到过的许多人一样。
“不用,就当是弄脏你衣服的赔礼。”至此两不相欠。
张盟被他锋利的眼神剐过脊背一僵,对方嘴上说着赔礼,实际凶得要死。本来想要感谢的话哽在了喉头,张盟这阵气还没顺过来,对方已经收拾好地上的工具,头也不回地走了。
“啧,没礼貌。”张盟嘟哝一句,也转身上了车。
进入深秋的深圳体感仍不觉得冷,像江新年这样体热的人一件长袖加一个外套足矣。最近他比较少点外卖,而是经常去上一次他同褚煦梁深夜去过的那家餐厅吃饭。不算贵味道又好的炒菜馆在饭点和那一晚呈现截然不同的热闹景象,像江新年这样独自一个人吃饭的食客不得不面临要和别人拼桌的境况。
江新年其实很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但在这样的时刻仍然免不了会想,如果不是一个人来就好了。
但江新年也没有想要交女朋友的想法,上一段失败的恋情令他只想要专心于工作,对他来说第二次机长考核的机会来之不易,他决不能让人再一次抓到错处。
又到周六傍晚,江新年在iPad上查询下一周飞行计划,周三到周五飞三天的深圳-福州-宁波来回。这样的班对于飞行员来讲并不算好班,因为飞一趟最累的其实就是起飞降落阶段,这样的小航段费时准备不说,实际飞行时间短小时数少,中间等待的时间又长,通常干下来得一整个通宵,算是最累的一种。
但江新年明白总要有人去飞这样的航段,如今在S航没人会紧着好班给他安排。他自嘲地笑笑觉得从前的自己真是天真,处处优待占尽还自以为身正影不斜。
周日午后,江新年正在看书,机资突然打电话来,问他能不能帮忙顶个班。所谓顶班就是指飞行计划排出来后,飞行员因为各种原因不能执飞该趟航班需要其他飞行员紧急补上空缺的情况。
机组资源处的同事客气地说:“就飞两天,厦门-郑州。晚上十二点半起飞,现在替你买五点十五的这趟航班过去可以吗?”
江新年看了看表,现在刚好三点,能赶上。于是答应道:“可以,我现在就去机场。”
对方一连声地道谢:“谢谢,谢谢支持工作。”
机组资源处临时找人救场并不是那么好找的,首先这两天已经有航班安排的飞行员不能动,再者还要考虑到最低休息期,因此公司那么多飞行员实际能备选的并不剩多少。因此机资处对于江新年肯配合救场还是十分感激的。
江新年的想法很简单,能帮忙就尽量帮忙,大家都是同事工作都不容易,他平日里多配合机资的工作,下次自己有个什么头疼脑热需要临时请假,别人也能充分理解。况且公司给了他第二次机会也算待他不薄,他也同样愿意回报以十二分的工作热情。
挂了电话,江新年赶紧收拾飞行箱和换洗的衣物,这种买其他航空公司商业航班赶去执飞地的情况,他们就跟普通乘客一样需要至少提前四十五分钟走乘客通道过安检。在等电梯的时候江新年才拿出iPad查询航班计划,然后惊喜地发现今晚厦门-郑州这班机长竟然是褚煦梁。
他已经好久没和对方一起飞过了。
飞机轰隆隆起飞,江新年算了算时间到厦门大约七点,入住酒店后他只能休息三个小时不到就得进场,疲惫不可避免。但一想到能和褚煦梁搭班,江新年还是觉得这趟出来得值。
晚上十一点多,江新年在酒店大堂和褚煦梁碰面。褚煦梁见到他先是一怔,然后笑着说:“把你给抓来啦。”
江新年笑着嗯一声,褚煦梁的笑容有一种神奇的感染力,让他也忍不住跟着牵起嘴角。
褚煦梁边走边跟他说:“李彬下台阶崴了脚,下午坐航班回去了。我没跟机资打听他们找了谁来,没想到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