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 第47章

他就跟感觉不到痛一样,又机械地重复了一遍:“我想分手。”

张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季晨家,他的脑子已经完全不会思考。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似乎因为忘开楼道灯而摔了一跤,左边膝盖隐隐作痛,裤子也沾了灰。

掏车钥匙的手不停地颤抖,张盟好不容易摁亮自己的车,却发现车屁股后头堵了一辆电动老年三轮。

进退两难被困在原地,张盟连骂人的力气都不剩,只在凄惨的月光下怪异地笑一声,然后迈开脚步往外走。

郊区的夜半黑得彻底,也静得过分。

愤怒过后悲伤和难过接踵而至,今晚发生的一切超出了张盟的认知,他没有办法用自己的理性去思考,常识去分析。

他不明白此前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季晨为什么突然间变得无情又决绝。不应该是这样的,季晨怎么可以这么对他呢?

走在午夜陌生的街道,张盟甚至不知道面前的这条路到底是通往哪里。他不想那么丢人,可眼泪就像是有自己的意识根本不受他的控制。张盟毫无形象地用袖子去擦,结果越擦越多,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令他恶心。

自暴自弃地往街沿上一坐,张盟习惯性地伸手去裤兜摸烟。但他此刻穿着家里的睡裤,根本就没揣烟盒,兜里只一个无用的车钥匙,显得好笑又可怜。

张盟自嘲地冷笑一声,然后使劲把车钥匙往路中央一砸,根本没管碎没碎落哪儿去了,站起身继续往黑夜里走去。

被打的人痛,打人者也痛。

张盟的指节在第二天早上呈现出青紫色,取握东西便会时时刺痛,就像在提醒着他,他和季晨已经分手。

张盟瘫在自己家里一躺就是一整日,白天黑夜无甚区别。

直到分手第三天,只剩最后一丝电量的手机响起那道熟悉的特殊来电铃声,张盟才猛然活过来一般从床上坐起,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将手机握在手里。

张盟盯着屏幕上的那个名字,再一次不会思考。他分析不出来狠心说了分手的季晨此刻又打给他代表着什么,但他害怕来电断掉,慌忙地接通。

嗓子哑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听见对面季晨低柔地在叫他名字:“张盟”。光是听到这一声,张盟就不争气地落了泪,眼泪啪嗒掉到自己腿上,泅湿那条三天没换过的裤子。

张盟其实很想没出息地开口求一求季晨,求他不要和自己分手。对方能打电话来,是不是说明在季晨心里这件事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他会不会也后悔了?

可季晨接下来的话却残忍地打破了张盟所有的虚幻妄想,他说:“麻烦你来挪一下车,堵着单元楼邻居们都有意见。”

对面没听到张盟的回复,只能自己说道:“你有空的时候再来吧,我先挂了。”

“我现在就来。”张盟赶在对方挂电话前开口。

不到一个小时张盟就出现在季晨家楼下,那晚的车钥匙早已不知被扔到了哪里,张盟用另一把备用钥匙将车倒出去。但他没有马上开走,重新在路边停好后张盟再一次站在了季晨的单元楼门口。

“你下来一趟,我有话跟你说。”张盟尽量稳住自己的声线。

季晨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还在上班,不在家里。”

张盟来之前甚至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他习惯了季晨的随叫随到,没有想过还会有扑空的一天。也或许是自己在季晨这里不再享有特殊待遇,对方不会再事事以他为先。

这样的落差让张盟心里难受,逞凶斗狠掉头就走的话讲不出来,因为他真的很想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他是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但不至于这样就非得要和他分手吧?

“我等你回来。”张盟用倔强的语气说话,却没了往日的气焰。

电话那头的季晨沉默了,没答应也没拒绝。

一个小时后,季晨敲响了张盟的车玻璃。

“别在车里睡,上去吧。”

张盟亦步亦趋跟在季晨后头,这富有年代感的楼梯他走过好多次,但没有哪一回像今天这般沉重而不舍。

张盟亦步亦趋跟在季晨后头,这富有年代感的楼梯他走过好多次,但没有哪一回像今天这般沉重而不舍。

到家,季晨照例给张盟倒了水。

张盟嘴唇干得起皮,但他此刻根本没有心思去喝水。关上房门共处一室,空气再一次安静。季晨不说话,张盟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抬眼去瞄季晨的脸,颧骨的地方还有些淤青未散,跟他自己的指节一样。

“那天你怎么回去的?”还是季晨先开了口。他住的这地段实在偏得很,白天还好晚上根本不容易打到车。

张盟受不了他绕弯子的说话方式,他们现在最需要讨论的是这个问题吗?

他直接开口承认:“那晚我喝多了,说了些你不爱听的话。我给你道歉好吗,你别因为这个就要和我断了关系。”张盟从来没有如此低声下气过,就是在燕家他也不曾委屈自己到这个份儿上。

季晨心里一阵绞痛,几天前他也反省过自己,认为不该因为一点可怜的自尊而对张盟生闷气。

张盟是个被人宠坏的小少爷,向来有什么说什么,自己一直是知道的。况且那些话虽然不好听但季晨其实能明白张盟的出发点是向着自己的。

真正令他决定分手的,不是那晚的事,而是他们即将、注定会面临的许多事。张盟无法理解自己送礼的举动,甚至不屑于这种行为。因为他生来就不需要这么做,自然有人将好东西奉到眼前任他挑选。

能不在意是因为有选择权。

第65章

而人性可以低微肮脏到什么程度,季晨从小就见识过。

等张盟见到他那帮孤苦时不曾伸出援手,如今却好意思舔着脸来吸血的亲戚。等张盟亲眼目睹他那卷钱跑路了的亲妈在消失十五年后却像没事人一样来找他,张口闭口就是要钱的时候,他又会怎么看?

季晨没法去设想当张盟得知他妈泼妇一般往楼梯口一坐,披头散发地咒骂哭闹,只为了从自己这儿要走一千块钱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他不敢去想这么一天,光是想象都觉得被抽筋扒皮一样难受。

原本季晨以为他来到深圳已经同过去告别,但现在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一个人的原生家庭就是他的土壤,纵使你再努力地向上生长也不可能彻底与之剥离。他和张盟之间的距离不仅仅是家庭的贫富差距,还有那片土壤孕育出的人生观、价值观,乃至于做选择的权力。

季晨选择提前结束,在一切不堪刚刚露出冰山一角的时候。这是他为数不多能拥有的选择权。留一点体面,也给自己留一点念想。

“不是因为这个。”

季晨本以为张盟会彻底将他拉黑,洒脱地从此不再见面。又或是像那晚一样,气不过再多给他几拳。这些都好过眼见着张盟这般放低身段地讨好,叫他不要分手。

“那是因为什么?”张盟急急追问。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眼眶红红,眼窝一圈又暗沉得吓人,整个人透出的颓唐和憔悴令季晨说不出来骗他的狠话。

只听季晨讲:“我们总有一天要分开,早一点对你对我都好。”

“什么屁话!我才不会跟你分手!”

张盟简直无法理解季晨的脑回路,他是什么十七岁的雨季少女吗?害怕有一天被甩所以要先甩了对方?

如果季晨想要的是一个承诺,那自己愿意给他安全感,要多少都给!

“我这辈子都想和你在一起,如果可以我宁愿现在就去领证,让你不能单方面一句话就想撇开我!”

张盟的话虽是脱口而出,但却是他心中所想。谈恋爱要断太容易了,给句话就能抽身彻底离开你的生活。

“张盟,我们才认识多久?你了解我多少?做这样的承诺你不觉得可笑吗?”

季晨完全没有感动,反而咄咄逼人地质问起自己。张盟脑子都快烧坏,他掏心掏肺地表白却换来对方这样一句毫不留情的否定。他理解不了眼前这个人,就像季晨也根本不懂得他一样。

饶是此前想和好的心多么强烈,此刻张盟的自尊也不允许他再像个小丑一样待在这里。他气得发抖,不住点头,嘴里无意识重复着:“好,好,季晨,你他妈别后悔!”

说完这句,张盟顾不得擦眼泪,转身开门就走,老旧的防盗铁门被他反手摔出一记惊心动魄的响声,仿佛震得整个楼道都掉了一层灰。

铁门隔绝了视线,将那个失魂落魄的人关在原地。

张盟一路猛踩油门,奈何下班高峰路上堵得很,他被迫放慢速度夹杂在连串的车流之中迟迟回不了家。在堵车的间隙,张盟掏出手机把季晨的电话和微信全都给删除,被人这样对待,张盟赌咒发誓这辈子也不要再去找他。

此刻,车载音乐好死不死刚刚播放到陈奕迅的《淘汰》,歌词中“我说了所有的谎,你全都相信。简单的我爱你,你却老不信。”

张盟听得心梗,胡乱去调下一曲。他喜欢Eason的歌,从前听不觉得有什么,还经常边开车边跟着哼唱。可如今再听来,字字句句都像是在刻画自己,叫他的悲伤和心碎无所遁形,想自欺欺人地强装无事都不行。

下一曲是《明年今日》“明年今日,别要再失眠。床褥都改变,如果有幸会面,或在同伴新婚的盛宴,惶惑地等待你出现。”

呼吸快要接不上,张盟干脆一键关闭娱乐系统。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那个画面,他和季晨从今往后就是陌路人,只余一层浅显的工作关系。或许再见面,真的就是在某位同事新婚的盛宴。

张盟在家里过了十天不分昼夜打游戏,吃饭全靠外卖的日子。也不分一天几顿,反正饿得受不了就吃一点填肚子,行尸走肉一般放逐自己在虚拟世界中,企图以此忘掉失恋带来的伤痛。

天亮着的时候还好,有时候夜晚一到,情绪就容易反扑,脑子也变得更加不清醒。想联系季晨的冲动不止一次,掏出手机才意识到联系方式早已被自己删除。

张盟当初赌咒发誓自己不会再当舔狗去找季晨,可这么多天过去了,他心里那阵痒意却只增不减。有时候他宁可放纵自己去见季晨一面,好让对方再多说几句绝情的话,让撕裂的痛感压过这种噬人心魂的折磨也好。

但他的自尊心始终不允许。

半个月后,张盟在月色中缓缓将车停在季晨小区斜对面的马路,从这里可以远远望见五楼那扇窗户。灯光亮着,不知道里面的人正在做什么。张盟没有下车,他今天来不是见季晨的。他只是太痛苦了,需要一剂吗啡。

那扇灯光就是他的安慰剂。

张盟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盏光,没有注意到从昏暗楼道口走出的人影。一声口哨声将张盟惊动,他扒着窗户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院子里那道熟悉的侧影。

季晨将不锈钢饭盒放在空地,等了一会儿,一团小东西敏捷地从院墙跳下来。灰色的野猫绕着季晨脚边走了一圈,没挨蹭他裤腿。然后到那个熟悉的饭盒旁,埋下头专心致志地吃东西。

张盟隔着车玻璃,借着不亮的路灯,用目光细细描摹那个不甚清楚的人影。他好像瘦了,是最近工作太累吗?他手腕上贴的那是膏药还是纱布?难不成他受伤了?

张盟担心完又开始唾弃起自己,他现在什么身份?季晨怎么样也没他半毛钱的事!

季晨喂完猫,收了饭盒就返回了楼上,余光根本没有往对面街角看。张盟失落又解脱地将头靠在椅后背,捂着一颗时而剧烈跳动,时而又僵如死灰的心脏。

一个小时后,楼上那盏灯光熄灭。张盟打开车门,来到之前季晨站过的地方。

他呆立在那里,想要做什么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懂。淅淅索索一点声响传来,墙边杂乱的灌木丛里探出一个小巧的身影。那只灰色的流浪猫大约以为是季晨又回来了,钻出半个身体,警惕地盯着不远处的陌生人类。

张盟蹲下身,以一个无害友好的姿势与之对视。小灰猫压低身体卷着尾巴斜斜往张盟的方向走近了一点。张盟很后悔自己身上没带点零食,没什么可以喂给它的。

小灰猫饶了个半圆,见张盟没有攻击的意图,警惕地走到他跟前,隔着一点距离皱着鼻子使劲闻他身上有没有食物的香味。

张盟猛然站起身,吓得猫咪弓起身体炸了毛,冲张盟龇牙咧嘴以示威胁。张盟顾不得安抚小猫,他紧紧盯着小灰猫,然后飞快掏出手机,点开交友软件中小橙子的头像。

一模一样,灰色短毛,鼻子旁边有一块白色的花斑。

所以,小橙子就是季晨,季晨就是本该远在天边的网友小橙子。

张盟如梦初醒一般翻看他和小橙子的所有聊天记录,从最初小橙子说“怎么我十七岁你就不跟我聊了?”他便认定那是个小孩强装大人,虽然对方说过他二十七岁。

再到他们一起去旅行,他对小橙子说过那句“铁哥们儿”后,季晨就强行越了界。

最后便是小橙子问“如果他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样,你是不是就不喜欢他了?”而他没有回答。

张盟失魂落魄地回到车上,他其实很想冲上楼去向季晨解释。但时至今日,言语都苍白无力,张盟知道即使自己再说什么也改变不了结局。

他和季晨结束了。

年底,江新年飞广州过周末,褚煦梁也恰巧在广州。他的梁哥这几天都在广州新的模拟机训练中心带飞张盟。张盟三个月的停飞时间已满,需要例行模拟机培训然后再重新开始执行航班。

江新年本来不是黏人的性格,从前谈恋爱也总是处于被动的一方,似乎做什么事都只是为了满足另一半的需求。但和褚煦梁在一起之后,他开始自发地生出许多渴望。比如现在,他就很想突然出现在对方身边,特别是梁哥明知道他也在广州却不约见面。

睡醒之后江新年特意收拾了一番自己,然后打车到广州酒家买了他梁哥爱吃的虾饺皇、凤爪和鱼片粥带去训练中心。

熟门熟路找到波音737的训练模拟机,他提前看过计划,再有十来分钟褚煦梁和张盟就该出来。

等了二十分钟,模拟机舱门打开,褚煦梁和张盟相继走出来。江新年叫了一声“梁哥”。

褚煦梁笑着说:“怎么跑来了?”他还说晚上抽空去见一面呢。

江新年显摆地拎起打包盒,尾巴都快摇起来:“我来送饭。”

从前缺心眼的张盟羡慕地瞧着两人间的互动,心中止不住地酸涩。江新年也终于分了半个眼神给他,惊讶地脱口而出:“怎么瘦这么多?失恋啊?”

褚煦梁阻止不及,只能看张盟被戳中痛处,肉眼可见地又焉儿了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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