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的冷汗直流寒毛直竖。然后便在下一刻,眉眼之间阴鸷散去嬴政缓缓露出笑容,以手落在了李治的头顶,开口,似乎是极温和道:
“你且先出去吧。朕同你两位兄长之间,尚有话要说。”
李治心头有莫大的恐慌与不安提起而后又落下,眼见得嬴政似乎恢复了“正常”。李治面上不显,心中却是更添三分警惕。
只是纵使知晓“真相”又如何?这样的“真相”不免太过匪夷所思。更何况李治心中,早已经做出选择。因而嬴政看似温和的目光之下,李治点头,老老实实的走出。只是将要离开的那瞬间,李治开口,恰如同过往、如同对待自家亲阿耶一般,对这明显不正常的唐皇陛下表示关怀。
又以目光扫过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两位兄长,小心翼翼期期艾艾的表示:可否请阿耶宽恕,叫自己唤两医士过来,稍后替两位兄长诊治。
嬴政未曾点头,同样未曾摇头。
但这本就是一种信号。
于是李治一拍手掌,果断将这事定下。并不给这帝王以反悔、改口的机会,只道是谢过阿耶,而后告辞开溜。
徒留下太子承乾及魏王李泰这对打生打死的好兄弟面面相觑,而后迎上嬴政视线。
第051章
面上神色敛去,李治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直至将一切抛落在身后,又招呼了内侍前来,将皇帝陛下醒来,需要医士在寝殿之外候命等消息传递。
一字一句,一言一行间,李治的表现同过往并没有任何不同。更未曾将异样显露,甚至因为阿耶醒来的缘故,染上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庆幸与笑容。但只有李治自己清楚,在那寝殿中,面对着“阿耶”之时,自身所遭受到的危机与压力,陷阱同威胁。
恰如同人行在冰面,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是足以将一切吞没的潮水和寒凉。是刀尖上起舞,每一步所走,都行在恐怖与不可言说之间。但李治却又是并非一无所获的,唇角微微翘起,李治只觉得自己关于这位“阿耶”的认知,似乎又多上了一层。
不管承认与否,但在其底线与范围之内,一切并非无可商量,更非是无可转圜。自家那两位便宜兄长的性命,当是无虞的。虽则李治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在意这些,更未曾有过多的兄弟情谊在内。但阿耶心中,当是不希望他们兄弟再重蹈李唐皇室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之覆辙的。
李治或许读不懂秦皇,读不懂隐藏在原身皮囊之下的嬴政,但却读得懂唐皇,读得懂自家阿耶。自然是知晓,隐藏在原身内心最深处的担忧、畏惧与害怕。
并不愿曾经发生在自己同父亲、兄长之间的事情,在自己的后辈、特别是自己同长孙皇后的儿子之间再重演。
当然,这或许并非是重点。可眼下的这位“阿耶”,当是有着自身之骄傲,并且愿意在自己面前装上一装的。并未曾有其很多时候表现的那般冷漠且不近人情。
这本没有什么,更代表不了什么。但对李治而言,却已经足够。足够叫李治于很多时候,在接下来的很多事情中,立于不败之地。
事实上一切并未曾出乎李治预料。即便嬴政对太子承乾也好魏王李泰也罢,并不曾具有原身的慈父心思,更不会因这至亲兄弟之间的争斗而陷入到不安与纠结。甚至于任其发展,并不吝惜于以雷霆手段将这场经由太子和魏王夺嫡而起的争斗解决。但€€€€
“朕会留你两性命,”
君王长身而立如渊如山,不紧不慢的自李承乾和李泰身边走过。虽是原身的肉身、身形与样貌,但举手投足间却分明是不同。并不见兄弟俩记忆里半点有关原身的模样。叫这本是为权势迷了眼,因或这或那的缘故而走向对立的至亲兄弟眼中一阵恍惚。
几乎看不清任何的前路与方向。
脑海中的过往,亦似乎在因此而消逝。便连君父的身形面貌亦开始变得模糊,恰如同一道可望而不可即的幻影,并没有太多的痕迹留存。
然而嬴政却又是不屑于以任何的手段将原身的存在彻底替代抑或是抹去的,不过是头也不回的走过,将这兄弟两抛在身后。使守候在外的宫人、医士进殿,对这两位原本是距离皇位极近的皇子做出救治。
然而这一切于嬴政从原身身上醒来开始,甚至是那更早之前,便已经有了端倪。嬴政所做的,不过是不阻止,不推动,任凭着其发展而已。
所有的一切俱是在向着可以预料的方向而发展。所谓的政变与动乱很快被平息不提,在接下来的朝会之中,太子被废魏王被贬,相应的官员遭到申斥贬谪,新的东宫人选同样被提上议程。
但大唐皇帝陛下的态度同样显露无疑。那便是李承乾及李泰二人意图政变也好谋反也罢,皇帝陛下显然是要留其性命,不愿意将他们杀害的。
这是原身的底线。
于原身身上醒来并且占据了其肉身与身份的嬴政,自没有将其打破的打算。因而诸位朝臣对视过一眼,新的储君人选便已经是呼之欲出,再没有任何疑虑。
“晋王殿下仁孝聪颖,颇具贤才,又是文德皇后所出,可以正位东宫,立为太子。”
长孙无忌、房玄龄等闻弦歌而知雅意,纷纷进言,表示晋王李治可以当得储君之位。
嬴政颔首,道一声可,就此而将此事定下。至于李承乾及李泰二人,则是叫嬴政以诏书打发出去,流放在外,做一富家翁足以。更多的,端看其造化如何。子孙之中,又是否有出息者,可以重返长安,再立足于朝堂之上。
这是原身心愿影响之下,嬴政对其再是在意不过的几个儿子的处置。至于更多的,便不足以占据嬴政太多的心思与时间。不过阳世种种且不必说,在袁天罡提及使李淳风贿赂阴差,替蒙毅寻一个合适的身份,借尸还魂的那一刻,不仅仅是蒙毅,嬴政同样意识到问题。
国不可一日无君,唐皇自是不可以长久离开,居于冥府之中。而国灵之身不可思议威能之下,三人先是离开大明宫,而后又出现在长安城外,此前前往冥府,所处的路途之中。
阳世与阴间的交界。
这样的道路并不仅仅是一条,更非存在于某个固定的位置当中。然而嬴政以国灵之身略作感应,很快便找到那最是薄弱的一点,找到那隐蔽却又未曾有想象中隐蔽,往往只有修行中人方可以测算和知晓的位置之上。
“袁卿可否将此通道打开,前往冥府?”
嬴政以国灵之身对着那阴间的道路等种种做出感应,同时开口,对袁天罡问出疑问。显然是想要知晓,阴曹地府中生出的种种变故,对这阳世又将会有多大的影响。
想要死道友而不愿意死贫道,有心将李淳风拖下水,却忽然意识到这货外出公干,似是秦皇有秘密任务安排的袁天罡自信点头。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奇怪。
毕竟进到冥府这样的事情,眼前的这位秦皇陛下当应该不陌生才是。又为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不过很快的,袁天罡便意识到事情或许生出了变故,有什么超出意料与想象的大新闻,或许便在不知不觉中产生。
甚至同眼前的秦皇及曾经的秦国上卿蒙毅,脱不了干系。
只因为纵使袁天罡再如何将手中符篆起了,法诀念出,想要将那通往冥府的通道打开......
冥冥中有不可测的力量在阻止着这一切,阻止着袁天罡这个生人、修行中人,同冥府产生交集。
这样的情况自是袁天罡此前所未曾遇到过的,即便在过往的绝大多数时间中,袁天罡同冥府之间的交集、打交道的时间确实是比不过天庭。但于袁天罡、李淳风这等当世最是厉害不过的修行中人而言,很多事精不精是一回事,会不会却又是另一回事。
便如同李淳风同样可以手书一封上奏天庭一。袁天罡虽然对使人借尸还魂、同阴差打交道这样的事情稍显生疏,但赶鸭子上架,多多少少还是可以的。
因而嬴政稍显淡漠以及蒙毅似乎是极好奇的目光之下,眼见得手中符篆烧完,那接连冥府的通道并无半点反应,更无通往阴间的道路现出。袁天罡面上云淡风轻,做足了一副高人模样,实则心中暗自咬牙。只觉得自己似乎是在被这对君臣当猴耍。
偏偏蒙毅还一脸惊叹,仿佛是没见过世面一般上下打量过袁天罡,口出赞叹道:
“先生这样的人才,正是我大秦所缺少。不知对于求长生练不死药这样的事情,又通晓多少?”
???!!!
脚下一个趔趄,有话语几乎叫袁天罡堵在喉头,不吐不快。
心中更是升起无限的惊疑,只觉得自己似乎喝了假酒,见到了假的蒙毅。
咱就是说,蒙毅啊蒙毅,说好的忠信呢?开口便是求长生练不死药,怎么着,接下来你是想要秦皇上天不成?
该说不说,史书工笔,始皇帝嬴政大肆求长生什么的,都是你们这帮人给惯的对吧?
就不能学学魏征魏丞相,一言不合开喷来个直言进谏什么的,将那些不管是合理还是不合理的要求通通给打回去!不要任由着皇帝陛下的性子胡来!
面上几乎有那么几分扭曲的笑容扯了又扯,有那么一瞬间,袁天罡几乎是无比怀念魏征的存在。心中更是暗悔,未曾将这位老丞相给拉上。不过想到眼前的是秦皇而非是唐皇,袁天罡却又不无萧索的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毕竟秦皇的脾性......
尚未曾全然脱离对嬴政固有印象的袁天罡实在是很难想象,当魏征魏丞相这个直言进谏的喷神对上秦皇,又将会发生怎样的反应。自然是忽视了,嬴政其实是以唐皇的身份同魏征之间打过交道的。并且彼此相处,似乎尚算得上愉快?
当然,这或许仅仅是嬴政单方面的愉快。不过不死药这样的事情......
“此事无需再提。”
嬴政开口,于蒙毅面前将曾经的黑历史揭过。继而转向袁天罡,道是可否请阴差上来。于是蒙毅恭谨应是,并不问理由,只是对袁天罡露出温柔亲切而不失礼貌的笑容。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等候袁天罡动作。
第052章
“噫,究竟是何人在传唤我等?”
纣绝阴天宫中,牛头马面面面相觑,发出感叹。自是察觉到冥冥之中那一丝牵引,感受到阳世人间之内,有修行中人起了符篆传召。只是脚下踏出,周遭种种仿佛形成阻隔。恰似是隔着一层薄薄的屏障,根本便无法将心神传递,更无法对此做出回应。
此二人原本以为只是自身受创颇深,法力尚未回复的缘故。不过很快便又意识到,这其实并不影响他们以真身降临到人间的。所以€€€€
“难道是日将出,天将明,阳世之中公鸡报晓,夜与日交换之际?”
牛头马面不由得骂骂咧咧,只以为是有什么叫师门护持的、尚未遭受过毒打的小天师在拿自己开涮。毕竟这阴阳之间各行其道的规矩虽然并不严格,更有许许多多的空子可以钻。可是大白天见鬼叫他们出现在尘世之中什么的,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礼貌的。
并不怎么礼貌的袁天罡于嬴政和蒙毅的目光之下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而后扭扭捏捏的表示,大概也许或者可能,是阴曹地府之内的一众阴神门集体外出,所以迟迟无法给出回应,更无法以真身前来。
又抬眼望了望天色,而后不无尴尬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道是这其中或许同夜色将近有那么一点点的关联?
当然,袁天罡也好纣绝阴天宫内的牛头马面也罢,俱是心中打鼓,知晓这并非是决定性因素。不过单纯就眼下而言,这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释。然而蒙毅目光飘忽,似乎对此有几分不同的看法。很明显是知晓什么不一样的内情。
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点的袁天罡双眼微眯,便欲开口对着蒙毅询问因由。然后便见嬴政摇头,轻描淡写的开口,表示并非是如此因由,更非是这样的原因。
所以阴曹地府之内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啊摔!
袁天罡有些抓狂。但若是想要因此而秦皇陛下对自己做出解释,却又似乎不能。因而袁天罡很是见机识趣的将目光转向蒙毅,希望这位秦皇陛下再是宠信不过的臣子能够对着自己将心中的猜测吐出。
不过就事实上而言,蒙毅同样对此一知半解。并非是全然清楚,更非是将所有的因由尽在掌握。只是内心里本能的将这样的事情同皇帝陛下、同王翦等人率秦军攻伐冥府相联系起来。认为这其中,必然有着更深层次的联系。
但蒙毅所知的种种尚未来得及对着袁天罡说出,便见玄衣高冠的帝王抬脚走过,一条全然不同的、分明是属于亡者所有的道路出现在近前。通往的似乎恰是冥府,恰是渺渺冥冥,不为生人所知的世界。
???!!!
白忙活了半天,却什么效果与反应都未曾得见的袁天罡:......
合理怀疑,这里有人开挂!
开不开挂不好说。跟随着嬴政于脚下的道路间走过,等到再抬眼,夜色与暮色笼罩四野,惨白的月光经由头顶而洒下。于是袁天罡与蒙毅便知晓,他们再度来到了冥府,来到了这世间亡者的归途。
有河流流水的声音传递到三人的耳,上下左右四方似乎俱是一派茫茫。直至有看不见摸不着的界限被穿透,嬴政几人所处,恰是一条河流。
鸿毛不浮飞鸟不渡,黑黝黝的、看不到底的冥河。
河两岸有无边无际,一眼望不到头的曼珠沙华,有似乎在不断变幻着样貌与形态的客栈出现在其间。更有道士煮茶,遥遥举盏,似是在等待与欢迎着这几人的到来。
是东华。
于是自觉或不自觉的,袁天罡忽然想到此前自己同李淳风一起带着秦皇来到地府之时,于接近九幽黄泉的位置上惊鸿一瞥,却始终未曾达到的、似是建立在冥河之侧的客栈。
黄泉路、奈何桥、三生石等种种俱不过是偌大冥府的冰山一角,是叫昔年的酆都大帝纳到地府统治的一部分。但在此之后,在十殿阎君及地藏王菩萨等的统治之外,同样有大大小小的势力及位置,尚需要探索。
尚不曾被纳到阴司的统治之内。
袁天罡说不清楚眼前这望之便不寻常的客栈是否在此之列,只是当再看到这位帝君之时,袁天罡却是不由得暗道一声果然,生出某种尘埃落定之感。只觉得东华帝君同秦皇之间,当真是有什么说不得的、见不得人的交易。
但不管这样的交易究竟是如何,东华也好嬴政也罢似乎都是未曾避着人的。于嬴政在檐下落座的那瞬间开口,东华话音悠悠然道:
“还未恭贺大秦皇帝陛下将那皇陵地宫之中的封印揭开,于此冥府之中,当可以据有一席之地。若是操作与运用得当,便是一殿阎君的位置,亦并非是不可以图谋。”
不管十殿阎君自身实力如何,于那诸多大神通者眼中,又具有着怎样的位置。不可否认的是其身份与地位于这世间的很多生灵而言,显然是极特殊与不同的。值得不少野路子出身的妖魔为之奋斗终生,不可奢望。
但于这之中,显然并不包括嬴政的存在。即便史书工笔也好八百年前真实的历史也罢,这帝王都似乎有过寻求长生与不老的事迹。又或者说六合一统着眼于天下、着眼于万世一系的帝王,所看到的从来便不是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更非是那些留存在他人口中的权势与富贵。
因而嬴政摇头,恰如同此前拒绝东华欲要引渡其升仙提议一般开口,傲然且无所畏惧道:
“帝君当知晓,朕所要的,从来便不仅仅是如此。况且,”
语音微顿,眉目微扬,现出几许宛若利剑一般的锋芒。嬴政开口,以手掌于虚空中拂过道:
“这同样符合你等的诉求,不是吗?”
事实上嬴政对东华及其背后神明的诉求并不了解,但这并不影响这帝王通过那诸多种种的事项而做出推断。至少就暂时而言,他们的目标似乎一致。因而嬴政并不介意将这话题挑开,寻求这不知真假的盟友与支持。又或者说纵使举世皆敌,可在一切尚未曾真正成长起来之际,嬴政并不介意有所合作。
各怀心思各取所需,自有机锋在彼此之间流转。伴随着嬴政以国灵之身手掌拂过话音落下的,是虚空之中画面显露,呈现出来的恰是秦军兵临枉死城下,黑压压的箭雨一轮齐射之间,有城门洞开,披甲执锐的骑士单人匹马,从其中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