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票是从尼科琳娜那里拿到的,所以他对于在回廊处撞见芙瑞嘉这件事并不意外€€€€他意外的是芙瑞嘉的……外表。
女人身上还是熟悉的朦胧香气,神秘的、清冽的味道在封闭的场馆中更容易被嗅到,他带着犹疑和对方打招呼的时候,女人抬起墨镜€€€€墨镜下的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张脸。
“哦,是你啊,妮可家的小家伙,妮可呢?”
“她还有事。”
女人发出一声很轻很轻的嗤笑,不知道是否是光影带来的错觉€€€€
她的那一瞥里蕴含了极其不符合她给人初见时的尖锐情绪……她从高处投下了一丝怜悯,然后又不管别人能不能接得到,很快就收了回去。她就是这样吝啬的女人,这等程度的指摘她认得毫无负担。
另芙瑞嘉意外的是,这小家伙很快就厚着脸皮蹭了上来,他言语间既有孩子才有的天真之气,不时又流露出一些狡黠……不是成人的狡黠,而是属于聪明孩子的狡黠,利用外表来达成优势,谈吐清晰,不会冒犯到任何人,这不像是尼科琳娜能带出来的孩子。
这让她反而不着急去画展里寻找接头人了,而是饶有兴致地同布莱雷利攀谈起来,他对于艺术€€€€尤其是意大利绘画艺术的理解还很浅,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教给他的,他只懂得那些带有特殊隐喻的绘画作品€€€€尤其是有关宗教、谋杀、死亡,更明朗的、纯粹美学意义的他一概不知,价格方面更是如此,他茫然的样子倒是很可爱。
有意思、真有意思。芙瑞嘉慵懒地用指甲点了点嘴唇,她有预感,自己和这小家伙会非常……合得来€€€€就连他有心试探的模样也十分有趣,就还是太过稚嫩……
“芙瑞嘉。”
一个冷淡的男声说,她转过头,被小家伙哄好的心情瞬间消散了大半:“维托里奥,是你啊。”
穿着长风衣的男人对她颔首,却没分一点眼神给她身后的小孩,他不关心这个。
……不是好人。布莱雷利抿了抿唇,收敛了原本的表情,故意避到一旁去。说到底,他觉得男人给人的感觉太过森冷,若有若无的焦躁气味缭绕着他的衣摆……就好像他不小心咬破了自己的舌尖,故而尝到了血腥气。
他不知道的是,由于他微微往后退了那一步,交错时空中的、身材欣长的青年下意识地挡在了他的面前,即使孩子的目光始终是透过他的,他还是会单膝跪下,虚虚地搂住布莱雷利。
……别去听。他嘴唇翕动,只可惜他碰不到这孩子。别去看。他无法用蝙蝠侠的披风将这孩子彻底笼罩在自己的庇护之下。
早在年幼的阿祖罗还在看着太阳思考电车难题的时候,站在他身后的布鲁斯就已经彻底看穿了他的孩子还未意识到的€€€€那些实质上就流淌在脚边的、浓稠黏腻的罪恶泥潭,他的双脚早就先一步陷了进去,蝙蝠侠跋涉于罪恶、挣扎于黑暗,所以才会有此刻的未卜先知。
€€€€不要和再这女人搭话了,快走。
他任凭布莱雷利迈开双脚,穿过了他,继续去和已经谈完正事的芙瑞嘉讲话。
“啊。”女人弯下腰,嘴边是一抹淬了毒的微笑,她说:“我想,你或许会有一些困扰?”
她如毒蛇吐信般低语道:“如果有一天,你愿意和我学点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就打这个电话吧。”一张沾有香气的名片落到了布莱雷利的手里。
“EH?感谢您……”他还没说完。芙瑞嘉的下一句话已经到来€€€€
“不要乱跑,尤其是别在姐姐不在的夜晚出门。”
她柔声道,这简直不像她了。
这下布鲁斯的脸色彻底变得难看起来,他完全知道这是个饵!这女人是故意的……深谙人性的他几乎可以预料到之后的发展,一个居心叵测的预言,一个不是暗示的暗示!布莱雷利绝对会在一个尼科琳娜不在的夜晚出门,不管是什么原因€€€€是为他那群有点边缘的玩伴也好,为他自己的好奇心也好,或者说,或者说€€€€
他的愤怒突然间垮了下去……蓝眼中的狂涛熄灭随着阿祖罗走出展馆、随着阳光的到来而熄灭……炎热的寂静像在为那些死去的歌声守灵,明明此地和哥谭有着天壤之别,沐浴在光中而不是雨水里,就像阿祖罗在撒丁岛度过的那些日子……
他本以为这就是这孩子能得到的、他所不能给的最好礼物了,到头来,只因人世的罪孽如影随形地跟随,有些可数、有形,便一笔一笔地记在黑书上,有些无形,不可觉察,是命运织罗的陷阱之网。
……
……
尼科琳娜很讨厌那不勒斯的夏日。
和撒丁岛的柔和夏季不同,这里的夏日中充斥了腐败的味道,阳光焊在了每个人的脸上,叫人看不清任何东西。她乘坐汽车,难闻的、眩晕的香薰甜得像内脏的味道,令人迷醉和呕吐。
她讨厌那不勒斯的大山,这里的山和故乡的不同,这山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压得她相当地€€€€痛,她为了掩盖这种痛,只能去寻找另一种痛,例如,咬自己的手指指节,但凡试过的人都知道,那是相当痛的……相当的。就好像这样能盖过她被大山压倒时的痛苦。这种痛压着她减掉了原本怎么也减不掉的赘肉,让她变得更像所谓的“明星”,吞没了她的声音,让她如学会如落雪那样,悄无声息……替她设计服装的女性挑剔地戳着她的疤痕,说,下次不要弄在那么明显的地方。
我知道了。她说,对不起,我知道了……
她有时候不敢去看橱窗中的自己,顺从的衣裙,歪扭的鞋袜,在从乡下姑娘变成高贵的明星后,她才惊觉,棺材板原来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她长久地坐在床畔,一门心思想着棺材的事情……她需要一口木棺,需要十字,需要把那个撒丁岛姑娘运回家乡,交给母亲,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烂醉如泥的生活给淹没了,她还是得去面对大山……面对她被夺走的空气,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得到一个十字……
“我亲爱的尼科罗莎,你当然是特殊的……”
她实在是恐惧这句话,比恐惧黑夜、恐惧死亡更恐惧,她坐在汽车上,颠簸让她分不清现在是去路,还是归途,车上有时候会坐着另一个姑娘,她向尼科琳娜搭话:只要我能成为大明星,我做什么、和谁睡觉都可以。
她默然地转过头,盯着一只被糖黏起来的蜜蜂。
后来她再也没见过那个姑娘,但是她看到了一朵肉花。
在那天后,她几乎拒绝了男孩带来的红花,于是第二天起,布莱雷利就只会带明黄色的花朵回来。
车停下了,她在下车前赶紧吸了两口烟。然后掐灭,她甚至幻想把烟丢进汽油里,这样就能结束,可她从来都是胆小的,她逼迫自己忘记一生,如果不在这个时候强行断掉所有,那毁灭的只能是她自己。
她走下车,塔加米诺已经在等着她了,月亮冉冉升起,这座花园里开满了肉花,托了那些杜撰的柔情的福,她还能怎么来地怎么回去。
房子里的庆祝已经开始,也不知道又是放了何人的血,才蓄满着场欢乐。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脆弱如一只纤细的蝴蝶,落进了一片蔚蓝里,灰蒙蒙的大海浑浊不堪……任着掉下的蝴蝶染红了一整片海域。
第145章
在尼科琳娜不知情的情况下,布莱雷利和芙瑞嘉开始了往来。他在看着她乘上塔加米诺的汽车后,所有她迫于痛苦而无法完全掩饰下来的真相被残忍地掀开,血淋淋地如同集市上被剥掉的动物皮表,他的天性里没有逆来顺受这一项,他相信妮可原本也是。当天晚上,布莱雷利就拨打了芙瑞嘉的电话,他都没顾得上收拾从雨衣上滴落到地板上的水珠,闪电划破天空,他冷静地把电话贴在耳畔,在滴答的等待声中,手脚冰凉,心若擂鼓。
芙瑞嘉欣然接受了小家伙的提议€€€€实际上,她完全了解取乐的概念,不然也无法理解欺瞒的本质,在她看来,隐瞒是一种怜悯,而她戳破隐瞒,完全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
你想从哪方面开始了解?她放下手中的指甲油,支着脸颊,用飘渺的、古代祭司的语气说。影业就是这样,想出人头地就不得不付出点什么,美貌是资本€€€€多少人连交易都还没有机会……多少人呐,扬名的心让他们发了疯!你都不知道他们会为此做到哪个地步……
妮可不是那样的人。他说。
她啊……她确实不是,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从她倒霉地被塔加米诺家那个性情残暴的儿子看上,这好像是一个不幸的开端,多少人还会嫉妒她能有这份荣幸……
还有人管这叫“荣幸”?他用孩子才有的尖锐嗓音讥刺道,他的咬紧牙关,原本沉到深处的心又因愤怒而活跃起来。
吃喝不愁,还能接到好片酬,何尝不是?哎,小家伙,不要那么生气……不要把生气暴露给别人,这是一项生存法则,多笑笑吧。
她俯下身,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脸,可自己眼底却毫无怜悯可言。如果不是这份残酷,她也早就像妮可一样,给那不勒斯的风暴撕碎了。
曼陀罗般妖艳的女人苍白地微笑着,她一点点抚平了他愤怒的表情,用不容置疑地、严厉地口吻说:收好你的表情,对,就这样。
芙瑞嘉确实也算得上一个好老师,她能交给布莱雷利€€€€或者说阿祖罗的技艺不会比雅各布让他学习的更偏门,他原本就有射击和语言的基础,这份聪慧让芙瑞嘉额外告诉了他更多。
“你以后还是适当装装傻比较好。”她说,意味深长:“人总是容不下太聪明的家伙。”
阿祖罗耸了耸肩,他正蹲在花店外,挑选着今天的鲜花。而他身边的“男人”正不疾不徐地用法语说着什么。芙瑞嘉的每次变装都堪称天衣无缝,她的拟声技巧无与伦比,只要听过一次就能模仿得八九不离十。
“唔,还有呢?”
“上周我让你看的资料?”
阿祖罗想起那份资料,差点没手滑揪掉花卉的花瓣。他曾经跟着雅各布看了一些案例分析,不过那些都是白纸黑字的冰冷陈述,而和地下世界有着匪浅关系的芙瑞嘉能搞到的东西……血腥又真实。
“反应不错,抬起头,看着玻璃。”
他照做……他从花团锦簇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的神情……瞳孔缩小,带着轻微的厌恶,还有……那双模糊的蓝眼睛。
“一般人都是这样的表情,记住你现在的表情,然后它把你现在这张面孔从脸上卸掉。”芙瑞嘉淡淡地说,她站在阴影里,而温暖的阳光正照耀着阿祖罗的脊背,车水龙马和高声呼唤彼此名字的恋人,被两侧的楼房夹在中间的狭长天空,她偏过头,笑了笑:“……有时候,我们对他人的真正不幸和痛苦都怀有一定程度、但绝非轻微的喜悦。(注)”
“你知道吗?亲爱的阿祖罗,猎奇的传闻、血腥的影片,还有关于谋杀的图画……就连新闻都更爱报道这类的事迹,人就是这样的生物,别以为人人都能共情别人的痛苦,有些人可是下流得很€€€€他们从痛苦和不同寻常的悲惨之中摄取快.感。”
她笑得像个女巫:“€€€€爱残忍、爱祸害,可是人类的天性啊!我想,你对此也深有感悟了。”
他一言不发地蹲在花丛里,垂下眼睛,即使馨香还在,他也无法忘却尼科琳娜颤抖着、摇摇晃晃的背影。
是否……人便是如此?就像他隐约察觉到芙瑞嘉帮助自己的行为全非出自善意,就像卢卡和他的父亲,就像那些惯于弱肉强食的孩子们。
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破碎……明明今天天气如此之好,南意的阳光和煦明媚,苍蝇从一头飞到另一头,吵得人心烦意乱。
他捧着花束,慢慢地对店主扯出一个微笑。
他终归是要学会的……学会这种浅浅的、不带太多情绪的笑容,学会接受虚伪,学会走入噩梦,只要能救尼科琳娜……
……
……
作为一位在地下世界有着自己名号的恶徒,再怎么爱热闹,芙瑞嘉也不是那种能面不改色地对着肉沫下饭的人€€€€这也是她能稍微“真心实意”地同情一下尼科琳娜的原因,哈,塔加米诺那一家子可是出了名的变态,稍微不合心意,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会被剁碎了喂猪,哪怕塔加米诺的儿子口口声声说着爱她,八成也是个薄情的家伙。
她惯于操纵人心,颠覆黑白€€€€连黑白对错都分不清的人是很难胜任这份工作的。
痛苦。她冷漠而嘲笑地想,痛苦。似乎谁都有资格谈论痛苦……世界上鲜少存在毫无痛苦的存在,就连她也不能说自己是毫无痛苦的,若真的一帆风顺,她也不可能一步步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不论是明面的,还是暗里的。
因而她不比尼科琳娜的憎恨少,只是她更聪明,更早放弃,也更早堕落,她混迹底层多年,早就知道了这个道理……人痛的时候就该大笑,所以才不留余地……将这个经验交给予阿祖罗。
世界上唯一有权利去触碰他人极端痛苦的,唯有那些有能力去减轻这些痛苦而行动、亦或是从中吸取教训的人,如不然,谈论痛苦?!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过是在给自己的窥探欲找借口,不论是否出自本意,这些窥私狂!那些只会描写灾难的报业也是、那些愚蠢的猎奇小说家也是。
她的目光落到阿祖罗身上,她隐瞒了这个无伤大雅的事实,反正这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人啊!
就连这孩子……不,这孩子也不可能……怎么可能呢?
她很快平定了这点波澜,等阿祖罗结完账出来,她用男人的声音说:“走吧。”
她并不知道,她与一个不属于这个时空的来客在某个瞬间交错而过,而蓝眼青年良久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的身影在阳光下是如此虚幻……
……
……
在很久以后,如果有谁问起布莱雷利,他和埃科修斯的第一次见面,已经是万事屋黑发青年也许会用玩世不恭地调子懒洋洋地回上一句:“我忘了。”
这是一句实话,那时候的埃科修斯不过是个被父亲从西西里赶到那不勒斯的倒霉蛋,他必须做出点什么才能继承到父亲那份罪恶的家业,可惜这不是个英雄父亲废物儿的故事,连芙瑞嘉都看不上埃科修斯,她向来更爱坐山观虎斗,从来只押赢家。
这和她在赌场的样子截然不同,阿祖罗拿着牌,用芙瑞嘉教授的技巧一遍遍切牌、洗牌,他有耐心,也有天赋,于是面对被芙瑞嘉打发过来的青年埃科修斯,他“喔”了一声,先让对方抽牌。
“您想给我做占卜?”
“……这倒没有,我研究过扑克占卜法。”
“真是有趣的小家伙。”埃科修斯说,他像个落魄了的贵公子,奢侈品、别墅、跑车都被父亲没收,只留下他的一身皮囊和狡诈的个性。他们一边打牌、互相出千、互相防备,一边谈论着什么。
“我这人也不赖,真的,就是塔加米诺太碍事……”
“塔加米诺。”阿祖罗轻声说。
“他们可是有靠山的,而法布里奇的大本营在西西里,不过,倒也不是毫无办法。”
“是人就总会有弱点。”阿祖罗说,这是雅各布说的:“爱钱财、爱美色、爱权力。”
“哎呀,很难。”埃科修斯光棍地一摊手:“他们控制了那不勒斯快十年,要想一举拿下,短期内就别想了……不过呢,有一项弱点,是人类共通的。”
“你是想€€€€”
“嘘。”
埃科修斯微笑道:“很方便,也很直接,我们西西里人从不玩那套……什么阴谋,什么商业战争,这些都是明面上的斗争,时间长,投入大,我们喜欢更直接一点。”
“之前就听芙瑞嘉说起过你,一个和那群野猪不太对付的小朋友?你或许不需要我,但是我一定会需要你。”
当日后布莱雷利再回想起来,他也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埃科修斯还一名不文、就连纨绔都比不过塔加米诺的儿子的时候,他很懂得退让和服软,一切只为了能给自己争取到最好的同盟、最大的利益。
“这会是漫长的计划,我们可以先从第一步开始,你想报复,靠那群没用的宪兵和警察?那你要何时才能在赌桌上走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