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善只想确认一件事:“我不会在王宫里碰到姜昏……姜王吧?”
历史上姜王名声不好,残暴嗜杀。别的都还好,只有这个跟性命息息相关,会打回重来。
“您说什么,伴读要今上亲自面见的,还要考学。”小云哭丧着脸,“您连这个都不知道。”
“那结了。”
以他的水平能通过笔试,这个国家距离灭亡不远了。
谈善打了个哈欠站起来。
他现在才八岁,需要大量的睡眠时间。
第二日,因为要面圣三更天起床。别人都在包袱里塞书,谈善他娘给他塞了俩大饼,不放心地叮嘱“饿了要知道吃”。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宫中只有获得国君首肯的贵人能乘坐轿辇,他们肯定是没资格,腊月的天要走到教考场明光殿,从天色擦黑一直走到天亮。
半路上只有谈善一个人不缺吃不缺喝,饼还分了黎春来一半,黎春来毕竟还是个十岁的孩子,接了过来,狼吞虎咽。
掉队跟不上的全被带走了,考场都没进。
中途各个官员家中儿子都按家里传授的话背下来奉承带自己进来的太监,谈善家里都觉得他是个傻的不抱希望。他自己打直球还行,阴谋诡计绕圈子搞不来,于是坐在宫墙边无所事事扯草。
“哪家的。”
掌事太监王杨采正好经过,他急着去元宁殿复命,还是停下来,问了一句。
他身边的小太监恭恭敬敬:“侍中府上次子。”见王杨采不说话又试探道,“不知您看这些小公子们都如何?”
王杨采笑了一声:“我瞧着自然都好,合了世子眼缘才是。”
小太监其实是想探探他口风,到底这两位伴读会花落谁家,鳌家一位,那还有另一位呢。国君行事向来出其不意,万一择了别家,这一星半点的消息透露出来,都是泼天的富贵。
但他也不敢多问,喏喏应了“是”。
王杨采进元宁殿时父子俩正在下棋,他身上带了寒气,先在偏殿处理了才进来,悄无声息地伏地请安。
他听见徐琮狰开了口才敢起身,安安静静候在一边。
徐琮狰问:“你想要什么样的伴读。”
世子还小,但是个头发丝儿都规矩到板正的人:“全凭君父做主。”
徐琮狰时常纳闷怎么就养出这么个锯嘴闷葫芦来,他对自己幼子的想象明明是活泼开朗小麻雀,结果对方长成了古板严肃小大人,他感到遗憾。
但他不长于和小孩沟通,耐心也一般,二人相顾无言,直到又有太监进来,说笔考结束了,问徐琮狰是直接叫监考官择人还是先看一眼。
徐琮狰今日朝事顺利,兴致也还行:“寡人看看。”
于是十份挑选后的答卷呈了上来,字迹工整,都是上佳。
徐琮狰翻了两张,其余都在徐涧手里。
八九岁的小孩写得出什么,明显作弊那几个该敲打敲打,答得太差的教儿无方,罚半个月俸禄。
“拿去问问徐涧,问问哪一篇他看得懂。”
话说到一半徐琮狰顿住,看了一眼留下来的徐涧。
徐涧抬头,但徐琮狰没看错他应该是笑了,尽管只是很短一瞬,接着他又恢复了平时老成持重的样子,喊他:“君父。”
徐琮狰感到有趣,他走过来时徐涧下意识把那份考卷往怀里藏,徐琮狰倒也没说什么,就问:“想好要什么样的伴读了?”
徐涧很快速地抿了下唇,看样子内心很是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指着其中一份说:“我想要这个。”
被传召的时候谈善其实很纳闷,他人生二十年就没交过空白卷,考到一半坐立难安。最后眼看时间快到了在试卷上画了个龟兔赛跑,算是表达尊重。
真正见到史书上姜昏侯本人,谈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妈的,画大发了。
第二念头是,鬼小时候挺可爱的,也没那么可怕。
第04章
面圣不得直视,谈善其实只在从殿门口进来时粗略抬头,逆着光,这位朝野上下皆知受尽宠爱的世子穿一身泛青带蓝的华服,坐姿端正,一点落日幽芒掠过他脸侧,勾出极其漂亮的唇珠。
安安静静,跟一座白玉观音菩萨似的冷清,没人气。
隐约能看出鬼的影子。
谈善觉得,他可能看了自己一眼。但外面照进来的夕阳余晖很盛,他也不确定。
过了笔试除他外的一共有十个人,从左至右他在最右边。他跟着一起行礼,不熟练差点踩到袍子,后背生出冷汗。
好在没人注意。
一干十岁左右的小孩还不值得高位上姜王开口,谈善贴地行礼时见到一截黑金的衣角,上绣龙纹。
太监尖利声音挨个儿报了他们家世。
鳌冲的儿子鳌庭是个小胖墩,行叩拜礼时金砖“咚”一声响。
谈善很想笑,很快他的名字也响起€€€€
“侍中黎远次子黎锈。”
谈善笑容一收,抖抖嗖嗖下拜:“拜见王上。”
徐琮狰饶有兴致地开口:“寡人听说你不识字,此事可真?”
“不识字。”谈善实话实说。
他身边一阵窃窃私语,小胖子鳌庭不屑地转过头。
谈善懒得跟他计较。
“如何?”徐琮狰看向一旁幼子。
谈善能感觉到徐涧在看他,记忆是触发式的,他这时候想起来自己应该是背过许一多说的那篇古文,里面除了讲“姜侯奢”外还有另一句:世子涧,幼聪而灵,其知如神。王大悦,力排众议而立之,取字流深。
《说文解字》中“灵”的原字是“€€”,解释是“灵,灵巫也,以玉事神”,所以后人大多猜测,世子涧大概有通灵的本事,而姜王笃信巫,认为世子涧是上天之祥瑞,因此宠爱有加。
他正乱七八糟地回忆,听见上首那位菩萨冷冷清清说:“可。”
€€?
谈善猛然抬了一下头。
徐琮狰没理会他失态,他像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一样,将徐涧从头至尾看了一眼,最后笑了。
这类小事他本来不喜过问,让徐涧自己挑就是自己挑了,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做什么都是因为高兴,所以没刨根问底,摆摆手:“都留下吧,宫里也热闹热闹。”
转身时谈善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月白华衫的世子殿下正在帮他君父收棋,他抿着唇,认真将所有黑子一层层垒高,手指上有一层薄冷的色泽。
他将每一颗黑子依次上摞,直到倒塌,又重来,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谈善乍然想起这个王朝的覆灭,姜王甚至没等到幼子继位。落日金辉,面前元宁殿地砖堆金,他心里愁绪蔓延,老成地叹了口气。
就这样,谈善跟着其余十人一起,作为世子陪读进了元宁殿。
没半个月,谈善就快要憋疯了。
伴读生活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能接触到徐涧的时间非常有限。世子身份尊贵,做什么都由一道纱帘和大家隔开,身后永远跟着仪仗队和一堆宫女太监,完全找不到机会单独相处,更别说培养感情。
但偶尔也能找到一些漏洞,比如谈善会在徐涧的书卷里夹龟兔赛跑后续,虽然他很大可能看不到,现在故事已经从“乌鸦喝水”进展到“精卫填海”“猴子捞月”,不过最近谈善发现自己的画技实在有限,所以他光明正大偷懒了一天。
他能做的也就这个了,伴读的一举一动有人严格监视,去了什么地方说了什么话,都会有人一一查验确认。
毫不夸张地说,整座姜王宫类同一座巨大的牢狱,大声说话、疾行都有罪,元宁殿静得如同坟冢,半夜挂个白旗就能原地招魂。
有一件更崩溃的事€€€€元宁殿上下吃素。
“啊呀小公子,你怎么又来了。”
“给给给,这是烧花鸭,一会儿吃完记得漱口。”
“好呐。”
谈善蹲在膳房里面透气,眉开眼笑地接过鸭腿。他穿了件带毛的披肩,蹲在角落给烧一上午火,脸黑一块白一块的,但厨娘就是很疼惜:“哎呦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你不是要给世子做伴读吗,怎么一天天往后膳房跑?”
厨娘一边揉面一边问。
说起这事儿谈善就想叹气,含糊不清地说:“太累了,我偷偷懒。”
厨娘一噎,朴实道:“怎么会累呢,读书这样轻松的事。”
谈善抓了抓脑袋。
他不知道怎么说。
姜王给徐涧安排的课业万分不合理。
徐涧每日雷打不动寅时三刻起床,换算成现代时间凌晨三点半左右,洗漱完开始一天的学习:除了君子六艺帝王之术外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包括但不限于焚香、烹茶、挂画、插花……
他一天的时间排得比高三生还满,别人一天学六门他一天学十二门。谈善跟着尝试了一天,最多撑到下午,琴音绕梁他开始犯困,檀香袅袅的时候他睡第二觉。他努力跟上,但没用。
这样严苛的时间表成年人都很难遵守,但九岁的徐涧做到了。他自律性极高,自我约束性极强,课业全部满分,每一门课夫子赞不绝口,如斯恐怖。
大家看起来都习惯了,打着哈欠过完一天,但谈善没有,他从小生活在自由散漫的环境下,永远想一出是一出。他今天去少年班想学琴,明天看到底下有人“呵呵哈嘿”打跆拳道立刻拉着他妈说他要学跆拳道,跆拳道学了三天觉得累不干了跑去练书法,书法学到一半端着笔墨纸砚跑到隔壁国画班蹭课……
他不适应。
第九天的半夜。
“哥你真受得了啊?”谈善在被子里戳了戳黎春来腰。
他们十一个伴读睡六间房,鳌小胖子单独一间。夜里风大,谈善自己铺了床,没吵着要糖。黎春来决定对傻弟弟的进步给予表扬,于是用肚子给他捂脚,低声:“元宁殿一直如此。”
谈善手心一热,借着烛火他发现是一颗糖,他愣了一下看黎春来。黎春来别过头:“别说话了,明日要早起。”
谈善把糖攥进手心里,白天挨得板子痛得他一抽,闷声闷气:“我不想在宫里了,我想回家。”
他从小爹疼娘爱哥宠的,别说打板子,生个病都要许一多在他床前唱喜剧才肯喝药。
黎春来摸了摸他的背,很笨拙地安慰:“不会待很久了。”
里面灯熄了。
“世子?”王杨采拿着药膏说,“您不进去了吗?”
外面下了雪,树枝上挂了一层晶莹的冰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