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善骤然退缩。
他心想要不我还是跟着鳌庭回去吧,偷谋逆证据的可能性比让徐流深相信他大多了。
守在门外的侍卫训练有素清场,人都走了,春五娘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终归不忍:“奴先领阿船下去换身衣服,世子您看……?”
徐流深将那颗硕大红玛瑙掰正,抬起眼:“让他留下。”
两扇门在背后合上。
“本宫看你好似不愿意,怎么,跳了一次湖还想跳第二次?”他话语讥诮,“这么不待见本宫?”
小冰块也有小冰块的好,之前说话不回这么难听。
谈善叹了口气,将不小心贴在湿哒哒袖子上的纸折飞鸟拿下来,放到身边。
“殿下,你想听实话?”
谈善斟酌了一下词句,说:“我不愿意进宫。”
他自称“我”。
娃娃脸的侍卫皱眉,正要开口听见他主子幽幽地问:“为何。”
谈善冷得很,大半夜从湖水里爬出来,又在船上吹了半天风,他隐隐感觉自己有点发烧,额头滚烫。
他对那座死人坟冢一样的宫殿还是心存芥蒂,那里没有人能护住他,他随时可能毙命。
再死一次对鬼的消耗太大了,况且他做事从来事不过三。
他不会再来这里第三次。
“你宁愿在放花楼做一个戏子,也不愿意跟本宫回去?”
徐流深折了帕子擦手,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底下湿衣的少年长发湿漉漉地绞在身上,想了想仰着脸看他,轻轻:“殿下,不是这样比的。”
说话语气柔和,不像旁人怕他、畏惧他。
徐流深心里烦躁无端消失了,他临到入冬便时不时要咳嗽,忍了半天胸腔里一阵憋闷的疼。他老还想着有人让他照顾好自己,不要生病;有人叫他肆意一点,不要活得太累;有人讲故事给他听;有人答应他给他带生辰礼;有人临死怀里滚出来一块栗子糕,混着血吃下去是腥甜的味。
有人死了,死了七年。尸骨完整,通灵不得。
他唇角笑容倏忽便一窒。
“不愿便不愿。”徐流深忽然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伸手遮住了眼睛,“随你。”
谈善纠结的心又纠结了,他轻轻“吁”了口气,胸腔有股不上不下的气。
世子涧未及弱冠而死。
此时距离他二十仅有两年多。
他纵担有一整个王朝的兴衰,也只不过现代一个高二的学生而已。
这样想想……姜王宫也不是那么可怕。
“殿下。”
谈善一手拽住徐流深袖子,不知是他抓得太紧还是什么,徐流深脚步霎时止住。自上而下俯视他,唇色如同纸人上多了抹艳红胭脂。
“何事。”他语气不好地问,“本宫不是答应你了,你又有什么事。”
这人怎么比刚从水里爬出来的我更像鬼?
谈善摇摇脑袋把念头晃出去,摆出毕生最真诚的脸:
“没,殿下,我又改了主意。您还缺玩伴吗,君子六艺什么的我落水撞到脑子,忘了个一干二净,不过玩我擅长。”
这个角度他得半仰视,谈善稍微抬眼,错觉徐流深在端详他的脸,但只是一瞬,那道目光从他面上滑了过去,混着难言的晦涩。
“带他去换身衣服。”
第17章
流水般灯光倾泻他唇角,谈善有两秒错觉他心情不错。徐流深不再看他,拢袖踩着古人木屐缓缓地走,足尖落地时发出高高低低一连串“哒哒”声音。两侧铜灯衔火而明,晃悠在他脸侧,映照出眼角唇上扬的弧。
“回神。”
“你盯着世子看做什么?”娃娃脸十一很不高兴地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谈善慢吞吞地看他一眼,真诚地说:“世子长得好看。”
十一高兴了:“那是自然。”
“这天底下没有比世子更好看的人。”他领着谈善走过放花楼曲曲折折长廊,十分骄傲,“也没有比世子更尊贵的人。”
谈善心里默默认可,进了其中一间厢房后十一递给他一套干净外衫,不与他说话。
干等也无事,谈善乱七八糟地换了衣,肚子“咕噜”直叫,他咬了两口桌上的糕点,目光落到娃娃脸侍卫身上:“你叫十一么?”
十一警惕道:“我可不会告诉你任何跟世子相关的事,你也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
谈善差点被噎住。
他面不改色地喝了口冷茶,咽下去才再开口:“我就是想问问,你们世子来这儿干什么?”
十一仍然对这人跳湖的事耿耿于怀,没个好脸色:“与你何干。”
谈善低头瞧了眼杯中水。
不妙。
他现在对整个姜王宫和徐流深一点不了解,从什么地方下手是大问题,得编个身份出来。
谈善正色:“我落入湖中,仿佛知道了一些事。”
“我见到了一位孔雀裙摆的女娘,她问我可从岸上来,她愿意救我,只是有事要我转达。”
姜人信仰孔雀神,十一到底年纪不大,一副“不信但我且听你说说”的模样:“然后呢。”
谈善漫天编造:“她说她从小看着世子长大,预言世子年至十七必有一灾,心中不忍,让我一定帮忙度过此劫,我这才急于询问世子身边的人和事。”
十一不屑地问:“你说她从小看着世子长大,都知道世子哪些事?”
事实上距离他见到九岁的徐流深才过去四天,谈善心中忽然有片刻的柔软,一边回想一边说:“殿下幼时三更天起床读书,要学骑马、射箭、焚香……茶艺,都学得很好。他聪颖,过目不忘,学什么都快,宫中老师总夸赞他。他九岁能开弓,文武兼修。”
十一皱眉:“这些都是幽州人人皆知的事,你的话不可信。”
谈善捻着灯芯,笑了笑:“他睡前要点灯,且灯绝不能灭,一灭会做噩梦。”
“他吃素,闻多了荤腥夜里要吐。”
“他不喜欢琴,更喜欢箫。”
“他喜欢雨天超过晴天。”
“他不喜欢热闹,更喜欢一个人呆着。”
“其实不是,是因为大家都怕他,不愿意跟他说话。他没有人说话,只能一个人。”
谈善吐出一口浊气,转头笑问,“我说得对吗?”
他说得东西非一般人能接触到,世子喜好自十年前就已经叫人琢磨不透。从他十岁生辰起再不需要人贴身伺候,整座姜王宫无人能近他身。
十一的脸色渐渐变得古怪,他看向谈善身后。
“你说得对。”
谈善一顿,脚下悄无声息多出一道瘦长的影子。
徐流深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拥着绀青色的披风,眼睛一错不错盯着他,瞳仁颜色沉得奇异。谈善和他对视,莫名其妙心慌了一阵,干涩:“殿……下。”
他从骨子里莫名害怕现在的徐流深。
“记得不错。”徐流深低低笑了,口吻称赞,“看来你当真见到孔雀神了。”
谈善硬着头皮:“……是。”
“你想知道的东西。”
徐流深偏了偏头,视线从倍感压力的十一身上掠过,又转过来,微笑道:“问他做什么,来问本宫不是更快?”
谈善突然有点冷。
“我没有什么想问的了。”他中规中矩地答。
徐流深对他的回答不满意,眉目寒凉。谈善立刻变卦道:“等会儿,我还是有事要问。”
头发还是湿的,将领口雪白的内衬淹出一道深色。鼻头红红,站得十万八千里远。
徐流深长长“嗯”了声,听不出情绪:“过来。”
你叫我过来我就过来。
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下一刻,谈善老老实实:“哦。”
听这人说话语气谈善还以为他要把自己皮扒了去做人皮扇,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地磨蹭。一边磨蹭一边忧心忡忡地想,也不知道他胡扯的鬼话徐流深会不会信,希望他对神鬼之事的接受度高一点,实在不行他就在死的前一秒高声大喊€€€€“我来自千年后鳌冲是灭姜朝的罪魁祸首”。
虽然成功可能性不高,但总比白来一趟划得来。
他腰带缠得纵横杂乱,一边长一边短,走过来差点被自己绊倒。徐流深看在眼里,却不提醒,倚在门开合处阴影驳杂的地方等。
谈善谨慎地停在三步外的地方:“殿下。”
徐流深眼皮未抬:“太远,听不见。”
谈善疑惑,依言走近。
“太远。”
谈善磨了磨牙。
他往前一步。
这一步走得急,带了气,卷起的衣袍下摆和徐流深淡青衣角交错,又极快分开。
“殿下,够近了么。”他心平气和地问。
徐流深不置可否:“再近。”
谈善走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