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撞见非人类 第54章

比如你身上的血腥味,和今晚莫名其妙的不高兴。

“回来再说罢。”

徐流深伸手给他扣衣衫最顶上的扣子,几不可闻笑了一声:“希望你不要让本宫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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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顾岭早年间是坟场,后来一对夫妻来这儿开驿站,倒也开起来了。只是坟头照旧荒凉,长了半人高的枯草。风一吹阴森得很,仿佛时时刻刻都能从地下钻出来孤魂野鬼。

“我知道你会来。”萧重离牵着那匹马,“看来我们都不是什么信守诺言的君子。”

谈善提着盏破灯笼,哼笑一声:“你不就想拿我威胁徐流深?你觉得我没长脑子?真会一个人来?”

萧重离吹了声口哨,四面八方弓箭手神不知鬼不觉冒出来,他有些遗憾:“你要是一个人来,我当真会放你走。”

“你一个人来我也不会走。”谈善说,“大半夜的,你没人暖床,我可是有。”

“他这么放心你出来?还带这么多人。”

萧重离目光扫过他身后黑马褂:“你知道我要做什么还出来见我?”

他没想到谈善能带这么多人出来。

失败几乎是板上钉钉的。

“有件事我要纠正你。”

“我跟你不太一样。”

谈善还举着那盏灯,想了想,咬着气音说:“有时候我也不爱管这些事,我也不会领那对母子去报官,他们跟我没什么关系。我怜悯他们,但深知仅靠自己无能为力。我不是什么人都要救的圣母,我能力有限精力有限,能改变的东西有限,我来到这里只有一个目的,我朝我的目的走,不做目的之外多余的事。”

他突然笑了一下,轻轻地歪了头:“吉祥原名魏吉祥,如果我没记错,他原本出生宰相世家魏氏,未来的名臣魏沈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魏沈一生清正廉洁,不涉党争,唯独放不下这个弟弟。我救下魏吉祥那日注意过自己脚上的孔雀纹饰,世子绣样。他自小在宫中走动,不会认错。”

“王杨采,御前太监,连通前朝后宫,他同样有些不合时宜的心软。”

“薛长瀛,这个人我记得,我只是让他提前走几年走上自己要走的路,他依然会在战场上挡那一箭。”

“华清,他是聪明人,聪明人知道如何择明主。黎春来,他是我兄长,以我和徐流深的……关系,”面前人眉眼异样地软和下来,显得他又像一个普通的二十岁少年,“不管有朝一日出现什么事,他永远站在一个阵营。”

“说过了,让你不要跟他争。不管他想要什么,都会在他手中。他命里有的东西本该是他的,没有的东西而他想要……”谈善慢慢地笑起来,不觉得这是什么棘手的事,“我来给。”

萧重离心神剧震,他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幻听。这些字拆开每一个他都听得懂,合在一起几乎让他以为自己明白了什么超出正常人理解范围的秘密。

他站在长满杂草的黄土地上,靴底泥泞糊住耳朵似的,卡顿地往外扔字:“你说、什么?”

“你的意思是你知道€€€€”后半段话戛然而止。

谈善肩膀垮下来,说了一堆颠三倒四不明就里的话,又可惜地自言自语:“那家馄饨是真挺好吃,跟我们学校有得一拼。我把那粒金珠子给将来要继承那家小摊的女孩,请她记得一位特别的客人,不要在那碗馄饨里放除了鲜虾和葱以外的多余调料。”

“……我接触的每一个人都有我的道理。”

远处是隐没的山林,脚底是坑洼稀泥和黄土,人踩在上边不住往下陷。

萧重离心跟着一寸寸往下沉。

他被压跪在地上。

四周黑暗,仅剩谈善手中那盏灯,陈旧、晦暗,并不明亮,在阴森坟岗中显得更为幽寂。他举着灯,矮下身,十分具有求知欲地问:“我讲得还不清楚吗?”

萧重离脖子仿佛有千斤重,无意识顺着暗红色光源去看谈善的眼睛,他有一双雾蒙蒙的眼珠,很难透过山雾迷霭一般颜色看清里面隐藏的东西。

谈善提起破灯,心里吐槽这玩意儿找不见路,倒是能照见萧重离惨白的脸。身后有足以震动大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却还是不紧不慢地用脚尖在石头上碾掉泥土,接着才道:“我在有限时间内做的所有事,都有私心,我的私心是一个人,我为他而来。”

“我希望他长命百岁,万世流芳。我铺一条能力范围内能铺就的坦途,至于怎么走,他比我更清楚。”

“我等的人来了。”

萧重离瞳仁狠狠一缩,眼睁睁看着谈善一边自言自语“这盏破灯真的不亮”、“徐流深小心眼”、“这么晚我要生气了”、“我要真走了”一边口嫌体正直地转身,心虚地缩着脖子喊:“徐……”

远处马影人影连成一线,为首那人衣衫绀青,高坐马上。凉风卷起他重重奢金衣摆,月色映出他要笑不笑唇角。他了件窄袖的衣衫,袖子上绑了一只轻巧的匕首,长发高高束起,一手握缰绳一手握马鞭,眼睫冷漠地一抬:“别叫本宫。”

呃。

谈善哽住,大脑飞快转动。过了两秒当机立断,唉声叹气地抬脚,展示自己沾了泥巴的鞋:“我走了好远,还摔了跤,好累。”

萧重离:“……”他一时表情复杂。

徐流深不为所动,眼珠不受控制一移。

谈善可怜巴巴地举起手里破了个大洞的灯笼,赢弱火光眼看要灭,但照出他的模样绰绰有余。他鼓了下牙帮,轻轻叫:“殿下,你真生气了啊,那你还放我出来。”

他狐狸一样眯起眼,故意说:“我还以为你很放心我不会跟他走,不会来了。”

徐流深面无表情抵牙,一言不发。

“你到底抱不抱我。”

谈善扔了破灯笼腾出手,灯笼“咚”落地,瘪成一团红纸,火也灭了,黑漆漆一片。他在一片黑漆漆中寻徐流深,调子晃悠悠:“我数到三。”

他刚做了个“三”的口型,被一把从地上揽着腰捞起来,刚坐稳听见世子爷硬气道:“冷战。”

谈善讶异地:“你还会冷战?”

徐流深唇角下拉:“十句话,本宫不想理你。”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谈善笑眯眯地,“好了,冷战结束。”

徐流深:“……”

谈善双手捧住他脸一阵揉,使劲在他额头亲了一下,他到人怀里才觉得冷了,舒舒服服地找了位置,闭上眼睛懒洋洋说:“你在这里,我有什么地方可去。”

第39章

前一日早朝。

关外急报, 昭山关战败,鳌庭被俘,鳌冲退守十鸠城。

消息传到皇宫时整座金銮殿鸦雀无声, 大好春光, 阳光明媚, 文臣武将身上厚重朝服系数汗湿。

姜朝立朝之初君王姓“徐”, 百年过去战乱起,又结束在徐琮狰手中。自徐琮狰称王以来, 他再没有吃过败仗。

此战一败,各地藩王将压不住蠢蠢欲动的心。

朝野上下文武百官面临同一个奇耻大辱。

且不说儿子带着多出对方数十倍的兵力跑去打仗,折损兵力过半还把自己塞进了敌国俘虏圈。鳌冲多年老将, 西戎敌将不过堪堪十八€€€€因救儿心切, 鳌冲败在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将身上,屡战屡败。

底下大臣七嘴八舌说了半天, 无非是“保守”和“激进”两派喷得口水四溅€€€€前者认为临阵换将是兵家之大忌,后者认为他妈的人都打上昭山关了还管什么孙子兵法儿子兵法的, 管他娘的什么兵法,打得了胜仗得才是好兵法。

徐琮狰目光从下首每张脸掠过,出声:“魏相, 你以为如何?”

魏沈早年因在立储之事上进言被流放江州,一月前因治水有功调回京城, 官复原职。今日是他回京述职第三日,也是他时隔九年后第一次上朝。

龙椅上帝王神色莫测,难以揣摩。

魏沈稍微抬起头, 又低下去。

江州路途遥远, 临行前他跪别家祠,年迈的祖父被人搀扶着出来, 重重叹了口气,问他可知错在何处。

彼时他年轻气盛,嘴上认错心里却是不服气,梗着脖子不说话。

魏父见他这副冥顽不灵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咬牙要当众请家法。祖父摆摆手制止,道:“王上倚重魏氏,留你一条性命。为免魏氏百年家业毁于一旦,家翁有两句话要提醒你,一君为臣主,二过刚易折。”

“魏氏之所以在残酷党争中存活至今,只有一件事做得好。”

“忠君。”

魏沈浑身一震。

年迈的祖父咳嗽,缓了口气,眼中流露出失望:“此去江州……少则十年,多则永无回京之日,足够自省。”

他依然不懂,坐上马车后年仅六岁的弟弟追出来,他正在换牙,喊“哥哥”时漏风得变了调,他闷声不吭追马车,追出半里路,跑掉一只鞋,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哭“为什么不带钦哥儿一起”。

魏沈狠狠心,没回头,也没让马车车夫停下。

一年后魏父爱妾在街头弄丢年仅七岁的嫡次子,魏夫人心伤卧床,一病不起。三年后祖父过世,丧讯传至江州,让魏沈不必回京吊丧,安心治水。他尘土满面,攥紧家书远朝京城方向“砰砰砰”三跪,涕泪横流。

忠君之事说来轻松,做来却难。

金銮殿上落针可闻。

魏沈久久静默。

“战场上的事臣一介草莽不懂,但元帅战败,连失多城,难辞其咎。况军中流言四起,涉主将勾连外敌,军心不稳。臣以为,需兵行险着。”

兵部侍郎忙跨出一步:“王上,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自古以来€€€€”他噤声。

徐琮狰:“魏相觉得,寡人应该如何做?”

“藩王蠢蠢欲动,虎视眈眈,一战胜而万兵忌。”

“此战需胜,且要胜得风光。”魏沈俯身下拜,双手压在冰凉地砖上,起了一层薄薄的热汗。他闭了闭眼,想起那杯深夜的茶。

名叫吉祥的太监躲开他的手,垂眼道:“奴才不是魏家人,奴才是是深宫中的太监吉祥,倒过夜壶,淋过粪水,做过人形烛台,被人碾断过小指,受过人情冷暖。如今日子不算好,也不算差。奴才没有家人,只有一个师父,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奴才要为他养老送终,让他在宫中安享晚年。”

何至于此。

“丞相若对奴才有亏欠,便帮奴才还一个救命之恩。”小太监挺直了脊背,因瘦弱而越发大的眼睛黑亮逼人。

魏沈听见自己苦涩的声音:“什么救命之恩,你在宫中……竟是朝不保夕么。”

小太监没有回答他,魏沈本身也知道问题的答案,不敢再问。于是他指甲用力嵌进肉里,眼里几乎沁出血泪来,凄凄追问:“你要我做什么?”

“魏相。”

魏沈蓦然惊醒,他喉咙干渴极了,在一片眩晕的光影中勉强定神。

他到底出身魏氏,在极端压力的情况下依然口齿伶俐,逻辑缜密:“臣远走京城九载,曾碰见一个猎户。崇山险恶,方圆百里只有这一家猎户,受当地人尊敬。他年逾四十,家中有长子,次子和幼子。”

“大胆!”

徐琮狰:“让他说。”

魏沈继续道:“他从十岁便开始上山打猎,技巧纯熟,每逢上山必满载而归。而长子青涩,天色渐晚时才拎回来一只缺胳膊少腿的兔子,次子更甚,手中只有野果,幼子往往空手而归。”

“臣问他为何不继续打猎,他请臣喝了一杯粗茶,对臣说,他已将狩猎本领倾囊相授,长子缺少经验,次子跟在兄长身后,缺少机会,幼子少气力。”

“狩猎之事残酷,猛兽当道,猎户众多。非技艺娴熟者无法立足,若三个儿子不尽快猎得猛兽,周边猎户将占据此一方山头。”

徐琮狰眯了眯眼:“你在警告寡人。”

魏沈平静地抬头,凝视这个魏氏辅佐多年的无情帝王:“臣今日冒死进言,和多年前贬谪同样。臣有一句话要问王上,多年前王上告诉臣,假以时日,幼子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九年过去,朝中众人敢怒不敢言,私下诟病者众多。世子千金之躯,坐不垂堂,而徐氏治国以来每一任君王无不率兵出过征,此战胜,臣等心服口服,为臣为奴,绝无异心。”

所有人都以为徐琮狰会暴怒,但他突然俯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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