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撞见非人类 第58章

“高风亮节”四字高悬主堂之上,魏沈掸走官帽上灰尘,淡淡:“即便你不来,该做的事本官依然会做。”

“百死不足为惧?”

“百死不足为惧。”

谈善起身告辞。

紧接着他去了永济寺。

“寺里有一百七十三名新来不久的僧人。”

老太太和他一同双手合十,跪拜佛祖,告诉他:“当年扬州水患,诸多商贾家破人亡。他们或有父母妻儿,或家财万贯,大水一冲化为乌有。他们约好共同跳江。”

有一个算一个,徐流深救了其中大半。

没有人知道徐流深为什么非要救他们,他总在难以想象的地方执著。

跳下去一个他救一个,死的是多数活的是少数,但救下来的人没有一个再往下跳。

岑婆是最后一个。

岑婆说:“你听见了。”

让一个不属于相同时代的人留下,总要付出什么,例如生命。

跪在蒲团上的人并没有回答她。

谈善在卫妃陵前叩首,为她上了三柱香。

她有一个被天下人视之神€€的儿子,只是那对一个母亲来说或许不重要。

-

九月,渭平王弹劾王世子射杀太师鳌冲之事,要姜王依律降罪。

此事荒诞,没有人放在心上。

月中,鳌冲旧部频频私联萧重离€€€€他们愤恨至极,怒火焚烧理智。鳌冲当年随姜王战场杀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徐流深明明可以伺机营救,而他却当着天下人的面将之射杀,毫不顾惜尊师性命,令臣子心寒。

姜王压之。

十月深秋,姜军胜,班师回朝。

王世子回京当日进宫,面见君父。

“寡人再问一遍。”

十二毓冠冕上金珠熠熠生辉,玉玺、明黄圣旨和诏书摊开。徐琮狰俯身,忽觉自己的幼子已然要高过他。

“你依然想要婚书?”

夕阳从宫殿外洒进来。

徐流深想了想,对他说:“君父,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超过王位,超过世间一切。”

他转身往殿外走,迈过门槛的那一步像是要小跑起来。徐琮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重重宫墙绿柳之下,他似乎望见多年前那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脱离了太监宫女的照看后第一次向他跌跌撞撞地奔来。

他的牙齿还没有长齐。

天气好到不详。

朝服深重地压在身上,魏沈上半身直立,和文臣一道跪在汉白玉石柱边,跪成一道巍峨的人墙。

徐流深脸色一瞬间阴沉。

“请殿下留步。”

魏沈将官帽取下,放在身前。他没有抬头,额头抵在冰凉地砖上:“曲池枯,王朝覆。”

“您做了什么,付出代价至此。”

曲池是姜王宫内一方活水,它只枯涸过两次,一次在王世子周岁大病时,另一次在不久前。

老巫祝颤颤巍巍地跪出来:“殿下!妖物祸国啊!”

徐流深:“本宫不想大开杀戒。”

老巫祝几乎是绝望的。

他跪在坚硬地砖上,用一种悲戚而绝望的眼神望着自己面前的青年。

“殿下……万事不要强求,你会后悔的。”他一字一句,泣血一般重复,“你会后悔的。”

你和第二个人共享你余下的寿命。

你会后悔的。

徐流深站立在冷风中,无视了所有人。

他甚至没有弯腰,只是低下身体,极其漠然地说:“巫祝。”

“这十八年,本宫做过很多决定。”

“但都不是本宫想要的。”

没有人问过他想要什么,从他出生之初,作为这样一个奇怪的东西存在。他见到许许多多的死人,见到许许多多人的所谓的灵。少年时他还无法分清死人和活人,他还太小了,他不知道死人没有影子,他只知道很多人长得奇怪€€€€有扭曲的脖子和拉长的舌头,泡得浮肿的脸,枯草一般的长发。

奇怪的东西围在他四周,一千双手掐住他的脖颈,问他能不能为自己了结心愿。

深宫中的死人未必比活人少,在年幼的徐涧心里,他们都是“人”。

“他们会在夜里吃掉本宫的脚趾头。”

嘎吱作响的、啃咬嚼碎的声音。

€€€€所以本宫睡觉绝不熄灭蜡烛。

巫祝睁大了眼,颤声道:“殿下……”

“本宫现在不想活。”徐流深平静地说,“也不可以么?”

寂静淹没了这座深宫。

“本宫站在这里。”徐流深抽剑,剑尖指地,“你们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闭嘴,要么死。”

魏沈依然没有抬头,盯着面前的地砖,语气平直:“殿下这么做,会令本就心寒的臣子更心寒。与西戎一战令殿下元气大伤,渭平王若伺机与您争夺,世子之位未知。”

未时。

萧重离带兵围困宫禁。

没有姜王授意,他不可能办得到。

魏沈问:“殿下,您仍然要一意孤行么?”

元宁殿近在咫尺,又远得令人绝望。

徐流深一言不发将剑架在了他脖颈上。

“你以为……本宫会输?”

森冷寒气划破皮肉,魏沈闭上了眼。

-

谈善又做了梦。

真奇怪,他一般很少做梦,上一次做梦是淋了雨发烧,梦见一些难以描述的事情。

这次他梦见那个从幽刑司救回来的老太监要不行了,他瘦得厉害,只剩下一副骨架,薄薄一层皮肉覆盖在骷髅上,两只眼睛凹陷下去。老太监在他身前拜了拜,说东边屋子西北角顺着数第三块地砖下有一包袱金银,请贵人收下。

很吵。

谈善抱着软枕翻了个身,一些琐碎声响依然传入耳中。他昏昏沉沉地爬起来,清醒了两秒,吉祥进来给他穿衣。

穿完之后是鞋,谈善原本好端端坐着,猛然收回脚,而靴子已经穿在他脚上,他脸色出现了能称之为不可置信的表情,他迅速脱掉了鞋。

吉祥不明所以:“贵人?”

“外面是什么动静?”谈善哑声,“我好像睡了很久,你给我茶水里放了什么?”

吉祥梭然一惊:“贵人……”

“算了,我知道不是你干的。”

谈善:“徐流深人呢?我去问他。”

吉祥不说话。

谈善表情霎时一变,抓住他问:“什么时辰了!”

“未、未时。”

谈善一把推开他,一路从宫禁狂奔至前朝。越近他眼皮跳得越快,他停下,几十双眼睛朝他看过来。

“来了啊。”

萧重离吃吃地笑起来:“我说了我不信命,偏要试一试。”

徐流深一剑捅穿了他左肩,他紫衣被深色泅湿,此刻还有力气一脚将剑踢到徐流深脚边:“你要杀了魏沈?像杀了鳌冲一样?你真是冷血的怪物。”

徐流深:“本宫日后会叫人去了你的舌头。”

“你输了才有可能留下他。”萧重离忍痛道,“不是么。”

谈善站的地方是低处,徐流深冲他伸手,他杀过人,手指上还有血。

“任何人说话都别听,到本宫这儿来。”

谈善下意识抬了脚。

“曲池枯世子夭王朝覆!”

谈善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一个样貌奇怪的老者跪在了他面前,连磕三个头,哽咽道:“你在这里多活一日,王世子寿数便少一日!”

寂静。

谈善缓缓转过头,看向混乱中的徐流深,他问:“殿下,是么?”

徐流深一剑斩杀了老者头颅,血液从断颈中涌出来,他往下走,站在魏沈身边,刀架在对方脖子上,面不改色:“他骗你的。”

魏沈:“他没有骗你。”

谈善漆黑的眼睛再次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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