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善悬在半空的脚落地,头皮有一瞬间发麻。
守在两侧的下人悄无声息撤掉了屏风。
谈善闭了闭眼,转身,竭力平稳声音:“殿下。”
他确确实实是个死人,他没有想要告诉徐流深自己又回来的想法。仅仅想一想古代的王世子长命百岁,一千年后的鬼便会消失,他都感到心惊的,刻入骨髓的恐惧。
两个月找出病根都难,他很难想象让徐流深再失去他一次。
“方、宜、寻。”
徐流深一个字一个字从唇齿间发音,他咬字有种奇异的慢,每一个字都从谈善脑内神经上磨过。
谈善刻意避开了他的眼睛,垂着头:“殿下,臣在。”
殿内日光昏迷,衬得殿主人面容也晦暗。
“你似乎不愿意留下来伺候本宫。”
徐流深平平道:“本宫不喜欢强人所难。”
坟场一般寂静。
谈善嘴快过脑子:“不。”
徐流深短促地笑了一声:“哦?”
“殿下……”谈善脑子乱七八糟,“我,臣……”话音戛然而止。
屏风撤掉后露出坐在椅上的青年整个轮廓,他坐得久了,许是终于觉得闷热,站起身去开窗。
新鲜空气一瞬间涌入。
没束发,墨发披散,衣袍宽大,开窗瞬间风灌注进他袖袍,玉冠冕服从他身上去除。他伸手取下双眼上遮光的布帛,赤脚往前走。因消瘦而突出的五官浓墨重彩,随距离变短迫近眼前。
他踝骨收束得极其锋利,骨肉嶙峋,瘦得令谈善心惊,不敢再看第二眼。
殿内空旷,最开始几步确实没有障碍物。但很快,他面前出现一张高桌,桌角恰好在接近他腰部的地方。而他浑然不觉,依然往前走。桌角撞到他腰部,他眉心短暂一蹙又松开,对这些磕磕碰碰习以为常,继续往前。
没有下人敢出声提醒。
不行。
他眼睛看不见,日常生活多有不便。且病逝的原因还要找,这是最能靠近的机会。
不管如何必须留下来。
金纹孔雀的衣摆停在眼前。
他看不清。
看不清。
担心超过一切,谈善沉了口气,说:“臣愿意。”
“臣愿意留下来。”
第52章
元宁元宁, 当朝世子居所,一应陈设华美贵重。殿中有一座红木刀剑架,半人高, 一把收鞘的长剑斜置。
徐流深甚感无趣, 反手抽出那把长剑, 脱鞘刹那森然剑光洒满一地。黎春来心下一咯噔, 猛抬眼€€€€
“晚了。”
窗大开,徐流深宽袖鼓风, 一寸寸往上抬剑尖,面无表情:“本宫现在不需要。”
剑尖逼近刹那血腥气扑面而来,谈善略怔了怔, “刺啦”一声, 左肩上布帛被剑气轻而易举划破。
他无声地偏头。
“别动。”
徐流深兴致缺缺地动了动手腕,他看不见, 靠声音大致判断距离和方位:“本宫如今瞎了,下手没轻没重。”
刀剑无眼, 明晃晃剑尖从胸口攀至脆弱喉口,虚虚悬在半空,距颈项仅毫厘之差。
谈善当真一动没动。
他放轻了声音:“我没动。”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啧。
徐流深扔了剑, “哐当”一声剑身砸在地面。
“滚吧。”
他懒于多费口舌,身侧太监察言观色, 上前一步道:“二位请。”
这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何况徐流深对这具身体的好感度为负。谈善轻轻吐出口气,对黎春来摇了摇头。
随侍太监送他们殿外, 踏出门槛刹那, 谈善不受控制地回头看了一眼。
白天,外头下雪, 颜色明亮。仅开了一扇窗,越过窗檐进来的冷光有限,往前探出一寸又被吞没。矮桌上堆满奏章文书,宫人低眉垂眼,悄寂无声。
这座宫殿从未如此暗过。
“大人?”随侍太监出声提醒。
谈善收回视线。
走出一段路又下起小雨,雨夹雪,裤脚湿漉漉。
黎春来说:“王上正值春秋鼎盛之时,殿下没接传位圣旨。”
没有人知道王世子在想什么,众目睽睽之下他叩首,抗了旨。
宫道上没多少人,偶有下人行礼,黎春来撑开伞,遮在谈善头顶,忽问:“什么感觉?”
谈善双手收在棉袖中,仰头无声地看了一会儿落下来的雪花。
他其实很清楚突发性失明的原因,无非是那么几样。太医院众人焦头烂额,至今没想出办法,说明病因在于情绪。
谈善揉了把脸:“我以为不会有问题。”
他离开时是这样想的。
黎春来静默:“现在如何?”
“时间。”
谈善伸手去接天上的雪花,薄薄的六角花瓣落在掌心,他收紧手,顷刻冰凉化开。离开元宁殿后他又冷静下来,扭头对黎春来道:“时间够长,能把一切都抹去。”
黎春来沉默,然后说:“是吗?”
谈善没点头也没摇头:“口唇爪甲青,心烦气躁。用手压右侧额头,偏头痛,程度不轻。拿剑的时候手不稳,右臂也受影响。”
黎春来低声:“殿下起初未有不适。”
短短三个月。
谈善几不可闻地吐出口浊气,一手遮住眼睛,哑声:“我要看到太医院的药方。”
黎春来抬了抬伞檐,道:“我来想办法。”
他尚有未说出口的话,在舌面滚了几个来回,最后归为一声叹息。
-
谈善在浣衣局待了几日,黎春来几经辗转拿到药方,除了气滞血淤外没有更大问题,但这本身是非常大的问题。
三日后方宜寻自省结束,谈善重回元宁殿,和其余八人一道任职。翰林院九人,每三人为一组,平日需念奏折,代为批复,也做一些端茶倒水的琐事。但因王世子身份贵重,大部分时候无人敢离得过近,也无人敢主动开口说话。
谈善回去和他一组的另外两人显然松了口气,暗地里说这差事难,整日整夜不敢松懈,生怕记错了一个字惹得杀身之祸。
入夜,烛火熄灭。换了个新地方谈善睡不踏实,他想好了要注意的事项,也想好了怎样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他心事重重,半天才得以入睡。
第二日天擦黑,所有人准时起床,赶在寅时一刻前等待在元宁殿外。进去刹那谈善脚底下踩到一本奏折,迅速移开脚。
天蒙蒙亮,徐流深神情淡淡地抬手。
于是谈善身边的同伴开始念奏折,念到口干换下一个人。徐流深支着颔听,念出来的话他们找不到重点,这就挺考验接受信息的人归纳总结的能力。往往那些话谈善车轱辘地来回念,还要分出心思认字断句,念得自己头脑发昏,差点忘记下一句是哪一句。世子爷没什么表情一抬眼皮,谈善跟他并无焦距的双眼对视,心虚地清了清嗓子,继续念。
“临川……臣……覃南之穷困……”
奏折数量之庞大令人难以想象,中场休息在姜王结束早朝后,会有太监来复述所有朝臣说出的每一句话。
接着他要接见一些大臣。
午膳时间三人退下,正好能撞上膳食房的人,琳琅满目菜品如流水端入,时令小菜,鸡鸭鱼肉,色泽诱人。奉食太监跪下,试毒后将银箸举过头顶,再一项项报菜名。
有几日谈善磨蹭着没走。
徐流深的进食堪称敷衍,他截取一段太监念过的菜名,每一样浅尝则止。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稀烂的胃口,谈善每回恨不得冲过去把一整碗塞他嘴里。
他每一日都在忍耐的边缘苦苦煎熬。
午膳后整个元宁殿需保持死人坟墓一般的寂静,因为徐流深要午睡。
谈善认为,要一个人每日在特定的时间入睡并准时醒来是一件反人类的事。通常下午他见到徐流深时自己刚有睡意,但下午的工作已经开始。
谈善强迫自己跟其余二人一道出现在寝殿外,那时徐流深早已起身,桌面上放着一杯煮过两次的清茶。他看不见,披着宽大袖袍靠在椅上,眉眼倦怠疲惫。
“继续。”
日复一日,循环往复。
谈善猛然对时间有概念是一个黄昏,其余二人中一个告了病假,另一个家中老母过逝,出宫戴孝。
其实也才来了二十一天,照三组轮换的速度,这样的日子仅过了七天。
太闷了,殿内无人,谈善自作主张去开窗,新鲜空气涌进来刹那他才有自己活着的感觉,深吸了一口气。
冷风灌进来,徐流深右侧额角剧烈地疼痛,顺着太阳穴牵动到下颔角,他难以忍受地用指尖碾,低喘了口气:“关上。”
看不清后身体其他五感变得格外敏锐,开窗的人顿了顿,是非常小的停顿,接着耳边有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窗合拢了,微小的风声也随之停止。
“头痛吗?”有人磨蹭到他身边,愧疚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说话慢慢,字与字,词与词之间的停顿格外熟悉。九个待诏里这个最不一样,徐流深能感受出来,这种不一样表现在方方面面,譬如他念折子的口吻,譬如偶尔他会对他的同伴说话,音调压得低低,像夏季绿荷上滚过了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