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 第2章

飞雾急忙将油纸包揣进棕衣里,生怕被雨淋湿似的,连道谢都忘了,欢快地跑走了。

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宫里,不止主子们要分个三六九等,奴婢们亦然,如飞雾这般的粗使太监便是最下等、最弱小的存在,他就像院中那些零落的树叶,无论是谁都能踩上一脚。没奈何,欺软怕硬、捧高踩低实是宫中常态。

仗着爹娘的体面,扶桑自然是被捧着的那个,但他从来不会去踩别人。一来他天性纯良,头脑简单,生就不是勾心斗角的那块料。二来他在太医院浸淫多年,饱受“医者仁心”的熏陶,熏出一副柔软心肠,从来都是与人为善,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他人。再加上他长得过于好看,是以人缘很好,鲜少有人寻他麻烦,纵使有,他也会敬而远之、远而避之€€€€这是他奉为圭臬的生存之道,简单又实用,让他无灾无难地活到了现在。

眼看着飞雾钻进了对面用作杂物间的耳房里,扶桑刚要举步,忽闻身后有人喊他,不等他回过头去,那人已经快步来到他身边,一股脂粉香随之扑鼻而来。

“稀奇啊,”春宴熟稔地揽住他的肩,“你今儿个怎来得比我还早?”

扶桑乜斜着好友近在咫尺的笑脸,反问道:“就不许我勤勉一回么?”

“许呀,怎么不许。”春宴附到他耳边,蓦地说起悄悄话,“待会儿去后头找我,有话跟你说。”

不等扶桑回答,春宴便越过他先走一步。扶桑皱皱鼻子,险些被空气中残留的香味熏得打喷嚏。

太医院拢共占着三进院落,前院是太医们办公的值房,中院是御药房和研炼房,后院是藏书阁,春宴便是藏书阁的管事,负责医书借还、诊疗记录存档调阅等事宜。

前院共有值房八间,东西各三间,由十数名太医共用,过厅两侧各一间,分别由左院判赵行检和右院判范鸿儒单独使用。

扶桑推开过厅东侧那间值房的隔扇门,迈步进去,先把开在东墙上那两扇小轩窗打开。窗外栽着一丛绿竹,葱茏葳蕤,雨丝飘落在竹叶上,滴滴答答。

纵使门窗都开着,屋里还是昏暗。

扶桑只好把灯点上,晕黄的灯光透过玻璃灯罩,照亮了屋中精简的摆设,不过三副桌椅、一座书架和一座博古架而已。主位那张长桌是他师父的,邻窗那张短桌是他师兄的,靠近西墙那张短桌才是他的。

扶桑取下书袋搁在髹黑的桌面上,趁着师父和师兄还没来,先简单地将屋子收拾一番,而后便往后院去找春宴了。

蹑手蹑脚走到藏书阁门口,扶桑探出半颗脑袋,悄悄往里看,只见春宴站在书架前,手里拿着一根鸡毛掸子,正在专心致志地除尘。

玩心骤起,扶桑沉声喝道:“嘿!”

春宴吓得叫出声来,扭头瞅见门口鬼鬼祟祟的扶桑,顿时气笑不得,作势要把鸡毛掸子扔过来。扶桑丝毫不惧,抬脚跨过门槛,笑眯眯道:“是不是把你瞌睡吓跑了?”

本是句玩笑话,然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春宴倏而微微色变,转身面朝着书架,嘟嘟囔囔:“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打瞌睡了?我精神得很。”

扶桑浑然不觉,径直走到春宴身边,正想问他要跟自己说什么,忽然瞧见春宴颈侧有块半遮半露的红痕,和指甲盖差不多大。

“你这里怎么……”扶桑说着就要伸手去碰,春宴慌忙躲开,旋即抬手捂住自己的脖子,一脸受到惊吓的模样:“怎、怎么了?”

扶桑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脖颈:“你这里红了一块儿。”

“是、是吗?”春宴支支吾吾,“许是被蚊子咬的。”

扶桑失笑:“这时候哪还有蚊子?”

春宴道:“不是蚊子就是跳蚤。”

扶桑不疑有他,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转而道:“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么?说罢。”

春宴把领子往上扯了扯,遮住那片来历不明的红痕,顺势探手入怀,掏出一样物事,摊在掌心,原来是一枚石榴形惨绿色刺绣香囊。

“香囊是我托梅影姐姐帮忙绣的,里面除了香料,还有一张祛病除疴的护身符,是我前阵子奉命出宫办事,特地溜去开阳寺求的。”春宴缓缓道,“冬月降至,每年一入冬月你就得病一场,希望这张护身符能保佑你今年健健康康的,远离一切病障。”

虽然早有预料,扶桑还是深受感动,笑逐颜开道:“你帮我挂上。”

春宴亲手把香囊挂在扶桑的腰带上,抬头看着扶桑莹澈如稚子的双眸,真心实意道:“扶桑,生辰吉乐,愿你四时安康,福多顺意,也愿你我情义常在,友谊长存。”

扶桑与他双手交握,用力地点点头,复述道:“情义常在,友谊长存。”

愿望总是美好的。

然而常言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这世上没什么东西能够长存。

第003章 03

小太监03

晋江/虚度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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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春宴闲话少顷,听着前头渐渐热闹起来,扶桑便离了藏书阁,路过中院时,习以为常地朝着院子中央医之始祖的雕像拜了两拜。

踏进值房,见师兄已端坐在邻窗的桌位,扶桑语带恭谨道:“师兄,你来啦。”

尹济筠头也不抬,置若罔闻。

扶桑浑不在意,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着手研墨。

为了避免和师兄独处,扶桑平时都会故意晚些来。

虽然师兄从未明说过,但他知道,师兄不喜欢他,他也明白师兄为何不喜欢他。

兹因他是卑贱如蝼蚁草芥的阉宦,若不是依附着得势的爹娘,他根本没资格入太医院学医,更没资格和出身医药世家的名门公子成为师兄弟,平起平坐。

所以师兄厌恶他,但只有二人独处时师兄才会表现出来,当着师父和外人的面,师兄又是另副面孔,若无其事地营造出“兄友弟恭”的假象。

扶桑曾为此黯然神伤过,但随着年岁渐长,也就不以为意了。喜欢他的人那么多,实没必要为了一个讨厌他的人费心耗神、自寻烦恼。

扶桑刚把研好的墨汁倒进黄铜墨盒里,师父姗姗来迟。

赵行检是个形相清癯、丰姿隽逸的中年男子,年过四十,失恃失怙,无妻无子,世缘空尽身无缚,来去€€然似孤鹤①。

右院判范鸿儒收了九个徒弟,而赵行检门下却只有寥寥两个弟子,并非无人来投,而是他孤傲不群,苦心孤诣,潜心钻研医术,无意在传道授业上浪费时间和精力。

尹济筠是赖着他父亲和赵行检的交情,加之自身资禀颖悟、根器特异,才被赵行检收下。扶桑方方面面都无法与尹济筠相提并论,人人都以为赵行检之所以收他为徒是迫于柳长春横施淫威,但只有扶桑知道赵行检真正所图的是什么€€€€这是师徒二人之间的秘密,就连柳长春和袁雪致都被蒙在鼓里。

在值房稍作停留,赵行检便领着两个徒弟离开了太医院。

尹济筠拎着药箱,扶桑提着书箧,里面装着几本簿籍和笔墨纸砚。

每逢月初都是太医院最为忙碌的时候,因要给各宫主子们请平安脉,这个月又赶上阴雨连绵、气温骤降,感染风寒的主子和奴婢都很多,故而格外繁忙。

沐风栉雨到了昭阳宫,向守门太监说明来意,对方进去通传,片刻回返,说贵妃娘娘正在用膳,让他们等着。

师徒三人站在宫门口等了足有两刻钟,才被宫女引领入内,见到了昭阳宫的主人€€€€珍贵妃章素年。

她是太后的亲侄女,太傅章清朗的嫡长女,二皇子和三皇子的生母,地位尊崇,荣宠炽盛,就连皇后都要避其锋芒。

行过礼,尹济筠从药箱中取出脉枕摆在珍贵妃面前,扶桑从书箧中取出专属于珍贵妃的那本进药底簿②,打开墨盒,以笔蘸墨,将几时几刻开始问诊、珍贵妃所说、赵行检所言全都如实记录下来。

扶桑是没资格落座的,他只能站在一旁笔走龙蛇,纵使如此,他也能把每一个字都写得秀丽端好€€€€除了嗅觉异常灵敏这点天赋,他最拿得出手的就是这一笔好字了,是小时候下苦功练出来的。

待赵行检问诊结束,扶桑忙从书箧里拿出一沓宣纸放在他面前,又把笔交给他,由他开具药方。药方一式两份,一份交给珍贵妃的人,凭药方去太医院抓药,另一份留着存档。

一张药方还未写完,忽从外头传来一道兴冲冲的喊声:“母妃!母妃!”

伴着急促的脚步声,一名金冠玉带、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直闯进来,正是珍贵妃膝下的二皇子。

“何事如此慌张?”珍贵妃淡声嗔道。

“母妃,”二皇子眉飞色舞,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儿臣刚刚得到密报,韩君沛在西境吃了败仗!”

扶桑垂首敛目站在一旁,闻言怔住。

原来,这就是那个连累棠时哥哥被太子殿下砸破头的坏消息。

“当真?”珍贵妃惊疑不定。

“千真万确!”二皇子言之凿凿。

原本有些病恹恹的珍贵妃陡然神采焕发:“速速去请太傅过来叙话!”

侍立在侧的宫女赶紧出去传话,赵行检趁机告退,在外头寻个位置将药方写完,盖上印章,交予宫女,这才带着两个徒弟离开昭阳宫。

雨还在没完没了地飘洒。

扶桑左手拎着书箧,右手举着青绸伞,默默跟在师父和师兄身后,脑海中还在不停回荡着二皇子那句话:韩君沛在西境吃了败仗。

他不聪明,朝堂上那些党同伐异、尔虞我诈他几乎一窍不通,甚至连大部分王侯将相、股肱之臣是何模样、姓甚名谁他都不甚了了,他只关心自己身边的人与事,以及和太子相关的一切。

因此他非常清楚地知道韩君沛是谁。

韩君沛是太子舅父韩子洲的儿子,是太子表兄。

韩子洲乃是先皇后的嫡亲兄长,是有“战神”之称的骠骑大将军,是重兵在握的武安侯。其嫡长子韩君沛亦是天纵奇才,十几岁便随父出征,驱除鞑虏,战功卓著,弱冠之年便获封三品怀化将军。其嫡长女韩灵稚才貌双绝,名动京城,是皇上钦定的准太子妃,只等她明年及笄便可与太子成婚,婚礼事宜已在有序筹备中。

还有,在先皇后薨逝两年后,韩子洲将幺妹送入后宫,让她照顾当时只有两岁的太子,如今这位韩氏女已是二贵妃之一的蕙贵妃。蕙贵妃秉性强势,不让须眉,是后宫中唯一能和珍贵妃针锋相对的女人。

懵懂如扶桑也心知肚明,韩家是太子的依靠,荣辱与共,休戚相关。只要韩家屹立不倒,那些觊觎储君之位的人就只能是痴心妄想。

韩君沛此次兵败,势必会对太子造成不好的影响,至于影响是大是小,就不是扶桑能揣度的了。

蓦然回想起方才二皇子和珍贵妃幸灾乐祸的模样,扶桑不由忿忿,在心里给这对母子贴上了“坏人”的标签。

他决定从今天开始讨厌他们。

第004章 04

小太监04

晋江/虚度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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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在晌午停了,傍晚时分又哗哗啦啦下起来。

扶桑撑着伞,再一次从清宁宫门口经过,趁着和守卫打招呼的空当向门内窥望,然而幸运之神依旧没有眷顾他。

继续前行,快到熙庆门时,迎面走来一个皎若玉树、垂朱拖紫的男子,扶桑间或会在这条通往清宁宫的必经之路上遇见他,因此知道他是谁。

此人乃太子的老师,太子太傅崔恕礼。

且崔家和韩家还是姻亲,崔恕礼的长姐是武安侯韩子洲的正妻,也就是太子舅母。

扶桑自觉退至道边,躬身低头,等崔恕礼来到跟前,平声问好:“见过崔大人。”

他以为对方会径直走过去,没成想,那双绣着水波纹的皂靴却停在了咫尺之外,靴头随即转向了他。只听温和低沉的男声道:“似乎经常在这条宫道上碰见你,你是哪个宫里的?”

扶桑垂着头,目视着湿漉漉的地砖,恭谨道:“回大人的话,奴婢在太医院当差。”

崔恕礼又问:“你叫什么?”

太子的老师主动询问他的姓名,这是莫大的荣幸,扶桑一字一句道:“奴婢姓柳,名扶桑。”

崔恕礼紧接着道:“扶桑,你能替我跑个腿吗?”

他的话音如春风般和煦,甚至还隐含着轻浅笑意,没有丝毫颐指气使的作态,仿佛是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在对晚辈说话。

扶桑从未被哪个达官贵人如此对待过,对这位太子太傅的好感顷刻间便泛滥了,由衷道:“能为大人分忧,是奴婢的荣幸。”

待崔恕礼向着清宁宫的方向走去,扶桑才直起腰抬起头,望着崔恕礼的背影,暗自赞叹€€€€不愧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曾引无数女儿竞折腰的“玉面崔郎”,真真是谪仙般的一等风流人物,无论形貌抑或气度都不是寻常人可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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