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雪致道:“快请进。”
赵行检走进来,独自一人。
扶桑坐在床上,形容狼狈,弱声唤道:“师父……”
他昨天骗了师父,虽然今天谎话成真,但他还是感到羞惭。
袁雪致自觉退到外面,顺手关上门。
她站在廊下等待,金水和银水陪侍在侧。
从扶桑十岁起,为他诊病的太医一直是赵行检。
以柳长春和袁雪致的体面,请得动太医院左院判没什么稀奇,更何况扶桑还是赵行检的徒弟。
令金水和银水感到奇怪的是,赵行检每次来为扶桑诊病,绝不允许任何人旁观,就连柳长春和袁雪致也得在外面等着。她俩私下议论过几次,但也没论出个所以然来。
约莫一刻钟后,赵行检开门出来。
袁雪致送他出了引香院,两个人站在夜色中喁喁私语,就连近旁树上的鸟儿都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第014章 14
小太监14
晋江/虚度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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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好眠,扶桑奇迹般好转,精气神又回来了。
虽然师父昨晚离开时许他多休息一日,但他唯恐错过服侍太子的机会,所以用过早饭就怀着满腔期待往太医院去了。
从清宁宫门口经过时,窥见一个高大身影从照壁后走出来,扶桑的心一下子悬起来,下一瞬又落回去,因为那人不是太子,而是柳棠时提过的那位“都将军”€€€€东宫亲卫车骑将军都云谏。
都云谏负责守卫东宫,常伴太子左右,几乎如影随行,故而扶桑对此人并不陌生,对他的出身也有所了解。
都云谏是禁军首领、辅国大将军都修之子。都修与骠骑大将军韩子洲同为武将中的中流砥柱,志同道合,惺惺相惜,说是异姓兄弟也不为过。
都云谏和韩君沛乃是竹马之交,从小玩到大,情谊深厚。不仅如此,都云谏的妹妹还未出生便指给韩君沛为妻,两家于去年正式结为秦晋之好。今年三月,世子妃有喜,算算日子,下月底便将临盆了。
那天都云谏向太子禀报韩君沛死讯时,哀恸之情几乎要从话音里溢出来,不止因为他自己失去了同袍挚友,还因为他的妹妹新婚不到一年便失去了丈夫,他的外甥尚未出世便失去了父亲。
扶桑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疾步向前,错过了都云谏打量他的视线。
经过那个转角时,不可避免地想到澹台训知。
以澹台训知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性子,不可能吓吓他就罢休了,必定还有后招。
若今日再来人请他去信王府,他该如何是好?
一直到太医院,也没想出对策来,扶桑干脆不想了,他从来不是苦心积虑的人。
前天银水塞给他的那两个水晶包他给了飞雾,飞雾喜欢得不得了,所以今天扶桑又给他带了两个。
可前院没有飞雾的身影,唤了两声,也没人应。
扶桑没去值房,穿过过厅来到中院,朝院中那尊雕像拜了两拜,又去往后院,在藏书阁最深处找到了飞雾和春宴。
“你们俩躲在这里做什么?”扶桑问。
“扶桑哥哥,你没听说吗?”飞雾声如蚊蚋,生怕被人听去只言片语。
“听说什么?”
“昨日夜里,太子亲手掐死了一个宫女。”
扶桑心头猛地一跳,不自觉提高音量:“什么?”
“嘘!”春宴差点去捂他的嘴,“被人听见就糟了。”
扶桑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发出声音:“你们……听谁说的?”
“这还用听谁说吗?昨夜都传遍了。”春宴道,“也就是你独门独院地住着,也不和外人来往,才消息闭塞。”
春宴和飞雾都住在皇宫西侧的西连房里,上百间房屋紧密相连,清一色都是大通铺,每间可住三到五人。
宫里半数的太监宫女都聚居在那里,闲言碎语一传十、十传百,各宫里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藏不住。
“那你知道原委吗?”扶桑又问。
“听说那个宫女是别人安插在东宫的眼线,往外传递消息时露了马脚,被带到太子跟前审问。”春宴道,“这宫女也是忠心耿耿,死活不肯交代幕后主使是谁,太子一怒之下,亲手掐断了她的脖子。”
扶桑心绪沉沉。
即使死的只是个卑贱的宫女,即使她做了错事,他却不能轻飘飘地认为她死不足惜。
即使杀人者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即使他偷偷仰慕了太子十年之久,他也无法违心地说服自己:太子的所作所为是完全正确的。
“太子为何要自己动手?”飞雾问出了扶桑的疑惑,“这不是平白落人口实吗?”
“这事可不是‘落人口实’那么简单。”春宴低声道,“常言道:立身必先立德,无德无以立身。太子是国之储君,纵使学富五车也不够,他必须品学兼优、德才兼备才行。太子亲手杀人,哪怕说破天去,这也是板上钉钉的失德行径,不止朝堂上那些言官要对他口诛笔伐,还有那些觊觎太子之位的野心家们更不会放过他。你们等着瞧吧,这件事绝不会轻易翻篇的。”
听完这番长篇大论,飞雾更疑惑了:“你都明白的道理,太子不可能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春宴稍作思索,有条不紊道:“武安侯世子之死对太子的打击非同小可,再加上他患有头疾,发作时整个人就会性情大变。当悲痛、愤怒、怨恨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的时候,失去理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太子当然知道不能那么做,但他还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因为他控制不住自己,他需要发泄。”
飞雾大致听明白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春宴叹了口气,唏嘘道:“太子难当啊,必须时时刻刻谨言慎行,但凡有一点行差踏错,就会有许多人豺狼虎豹似的扑上去,攻击他,撕扯他,试图把他从高位上拽下来。换做是我,恐怕早就疯了。”
飞雾觉得这话似乎不太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春宴伸手碰了下神思恍惚的扶桑:“你在想什么?”
扶桑怔然回神,微微摇了摇头:“没什么。”
春宴道:“我记得你哥哥是在东宫当差,对罢?”
扶桑“嗯”了一声,问:“怎么了?”
春宴道:“太子被头疾折磨得日渐暴躁,今天杀宫女,明天就能杀太监,生杀予夺不过是他一念之间的事。既开了这个头,东宫往后怕是难有宁日,那些眼明心亮的已经开始另谋出路了,你哥哥也要早作打算才好。”
顿了顿,又道:“还有你,若是太子再找你按摩,一定要万分小心,免得惹祸上身。”
扶桑心里五味杂陈。
他心目中温润如玉、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如今却成了别人谈之色变的暴戾恣睢之徒,这实在是……实在是……
飞雾天真道:“扶桑哥哥有爹娘庇护,没什么好怕的。”
春宴垂眸遮住悻悻之色:“无论如何,还是谨慎些好。”
“我会的。”扶桑从书袋里掏出油纸包,递给飞雾,故作轻松道:“你们俩分着吃罢,我去前面啦。”
扶桑去到值房,尹济筠已经在了。
往日扶桑都会问声好,今天却闷不吭声,尹济筠觑他一眼,见他面色不是很好,便问了一句:“身子好些了吗?”
扶桑满心里都装着太子,没听见尹济筠的话。
尹济筠没得到理睬,冷笑一声,没再说话。
等赵行检来了,见扶桑也在,也没说什么。
坐了一盏茶的功夫,赵行检带着尹济筠去毓华宫为大公主复诊,他没让扶桑跟着,大约是怕扶桑和大公主互相传染病气。
扶桑便待在值房里看书,可始终无法专心。
正自神游,听见有人敲门,抬头一看,是个面生的太监,服色却与宫里的不大一样。
扶桑站起来:“你是……”
对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扶桑桌前,二话不说就跪了下去,未语泪先流:“扶桑公公,求您发发善心,救小的一命罢!”
第015章 15
小太监15
晋江/虚度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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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只是个小太监,从来只有他跪别人的份儿,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跪他,令他倍感惶恐,急忙伸手去扶:“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你先起来,快起来呀。”
可对方死活不肯,涕泗横流,翻来覆去地说着让扶桑发善心、救他命之类的话,扶桑只好蹲下来,平视着对方红通通的眼,用哄人的口吻道:“别哭啦,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这个看起来同他年纪相仿、生得眉清目秀的小太监胡乱擦了擦眼泪,抽抽噎噎道:“我、我叫夏景,是信王府的奴婢。”
扶桑猜到了,沉吟半刻,道:“信王让你来请我去信王府,如果我不去,他就要杀了你?”
夏景战战兢兢道:“昨日信王殿下派琴声来请你,你没去,殿下便命人割了琴声的舌头。殿下说,要是我今天不能把你请去信王府,他就、就剁掉我的双脚,再把我扔到大街上当乞丐去。”
说到最后,夏景再次泪眼婆娑。
扶桑心有戚戚,莫可奈何。
在主子们的眼里,奴婢的命贱如草芥,想如何践踏便如何践踏。
若不是他刚入宫就被柳长春看中并收为养子、悉心呵护,他的命运绝不会比被澹台训知割掉舌头的太监抑或被太子亲手掐死的宫女好到哪去€€€€不,恐怕他连长大成人的机会都没有。
他何其幸运,他由衷感激命运的垂青,同时也常常对那些处境艰难的同类心怀怜悯。
澹台训知便是知道他心性柔善,见不得旁人因他受过,所以才用这种手段逼他就范,实在可恨至极。
“那个被割掉舌头的人,性命无忧罢?”扶桑问。
“吴总管请了大夫给他诊治,性命虽然无碍,但以后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夏景猛地抓住扶桑的手,切切哀求,“扶桑公公,我若是被砍去双脚,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求求你,求求你,跟我去一趟信王府罢,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日后定会涌泉相报。”
到底于心不忍,扶桑道:“好,我答应你。”
夏景先是不敢置信地怔了怔,旋即破涕为笑,作势要给扶桑磕头,扶桑赶紧制止他,拉着他站起来,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夏景忙不迭点头:“好!”
扶桑从值房出来,在过厅和戴胜打了个照面,轻笑着唤了声“戴师兄”€€€€他真正的师兄只有尹济筠一个,但也会礼貌性地尊称其他太医的弟子“师兄”,谁让他年纪最小呢。
戴胜淡淡地应了一声,扭头冲着扶桑的背影露出个鄙夷的笑。
扶桑去后院藏书阁找到春宴,开门见山道:“信王传我去信王府,我马上就得过去。”
春宴惊怔须臾,讷讷道:“他……信王找你做什么?”
“我也不清楚。”扶桑心知肚明,什么扭到腰需要按摩都是澹台训知的借口,“现在是辰时三刻,假如两个时辰后我还没回来,劳烦你跑一趟引香院,找一个叫金水的宫女,告知她我的去向,她自会知道怎么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