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 第21章

“不知道。”

都云谏脱掉鹤氅,随手往扶桑身上一丢,头也不回地走了。

扶桑将鹤氅紧紧裹在身上,脸埋进蓬软的毛领子里,被陌生男子的体息围裹着,心乱如麻。

他只是病了一场,睡了一觉,怎么就天翻地覆了呢?

在这十几天里,太子经历了什么?棠时哥哥经历了什么?爹和娘又经历了什么?

他该怎么做……他能为太子做什么?又能为棠时哥哥做什么?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脑子一团乱,什么都想不出来。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痛恨自己这么愚笨,如果他够聪明的话,肯定能想出办法来。

等恢复了些力气,扶桑站起来,将鹤氅披在背上,扶着墙慢慢往前走。

正犹豫着是回引香院还是去太医院,蓦然听见金水的喊声:“扶桑!”

扶桑停在原地,等金水奔到他面前,强迫自己露出笑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金水都快急哭了,可一看见扶桑苍白如纸的笑脸,又不忍心责备他,气鼓鼓道:“瞎猜的。”

金水转过身背对他,双手向后伸:“上来,我背你。”

扶桑虽然柔弱,却也没弱到让一个女子背他的地步,他既感动又好笑,伸手抓住金水的手:“不用你背,我自己能走。”

金水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走不动就说,我背得动你。”

扶桑微笑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你背我。”

金水跟着笑了笑,问:“来这一趟看见什么了?”

扶桑摇头不语。

顿了顿,金水又问:“身上这件鹤氅哪来的?”

扶桑卖起关子:“一个脾气古怪的男子给的。”

金水眼神疑惑地看看他,也没多问。

两个人相携着走回引香院,看见一个宫女在院门口探头探脑,金水问:“你找谁?”

宫女闻声回头,随即走到他们面前,看着扶桑道:“我叫梅影,是春宴的朋友。”

金水没防备对方会说出春宴的名字,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她转头看着扶桑,心脏兀突突乱跳。

“春宴……”扶桑呢喃一声,表情有片刻的迷茫,顷刻间转为惊恐和痛苦。

金水便知道,他想起来了。

第032章 小太监32

扶桑想起来了, 却不忍也不敢去回想,然而那个骇人的画面还是不停地往他脑海里钻,宛如一根尖刺在他的头上反复戳刺, 他只觉得头痛欲裂, 两只手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整个人瘫软在金水身上。

梅影不知道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吓得呆住。

金水急道:“傻愣着干什么, 快帮忙把人扶进去呀!”

于是梅影和金水一左一右将扶桑扶进引香院,银水听见动静迎出来,也插不上手,只能在旁边干着急。

赵行检已在西厢房里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等金水和梅影把扶桑放到床上, 赵行检一番察看过后,只淡淡地说了两个字:“无碍。”

守在一旁的金水和银水大大松了口气。

疼痛已残留无几, 扶桑泪眼朦胧地望着赵行检,哽咽着唤了一声:“师父……”

他明明是个爱笑不爱哭的人, 近来却成了个动不动就泪眼汪汪的小哭包, 可能是生了什么毛病。

赵行检定定看他片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 罕见地露出微末笑意,温声道:“别怕,师父不会让你有事。”

赵行检事务繁忙,开完药方就走了,银水跟着他去太医院拿药。

金水扭头见梅影还在角落里站着,没好气道:“你怎么还没走?”

梅影怯怯道:“我、我有话和扶桑说。”

金水道:“你没看他现在难受成什么样了么?有什么话以后再说罢。”

梅影欲说还休, 正打算识相地离开,却听扶桑道:“金水姐姐, 你先出去,让我和这位姐姐单独待会儿。”

金水对扶桑向来百依百顺,虽心有不愿,却还是出去了。

扶桑指了指床边那张玫瑰椅:“姐姐,坐罢。”

梅影走过来,坐下,瞧着扶桑病恹恹的样子,担忧道:“我半月前就听说你病了,怎么还没好?”

出去那一趟将力气耗尽了,扶桑话音虚弱,不离近些都听不清:“你之前来找过我?”

梅影点点头,缓缓道:“十月底的时候,我去太医院找过你,他们说你病了,前两天我又去了一趟,他们说你还病着,我就想着来这里看看。”

静了稍倾,扶桑吞吞吐吐:“春宴他……他的尸身……”

梅影知道他想问什么,垂眸敛目道:“春宴是个孤儿,在宫外无亲无故,没人替他收尸,我又不忍心让他曝尸荒野,便使了些银子,托人将他收殓了,随便找个地方安葬。”

扶桑感觉心口隐隐作痛,喉咙也堵得难受,缓了许久才开口:“那你知道春宴他,究竟犯了什么罪吗?”

“我不知道。”梅影苦笑了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主子说你有罪,那你就罪该万死,没有道理可讲。”

扶桑蓦然想到都云谏那句语焉不详的话:“皇上说他谋反了,那他就是谋反了。”

难道,太子也是被冤枉的吗?

皇上对太子深恶痛绝,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于是给他扣上谋反的罪名,堂而皇之地夺走他给予太子的唯一一样东西€€€€储君之位。

是这样吗?

“但我知道,”梅影旋即道,“春宴早就预感到自己快要死了。”

扶桑心中一凛:“此话何意?”

梅影不答反问:“上月你生辰的时候,春宴送给你一只石榴香囊,对罢?”

“对,”扶桑道,“我还记得春宴说过,那只香囊是你帮他做的。”

“没错,是我做的。”梅影道,“香囊里除了香料和一张护身符,还有春宴写给你的一封信,他对我说,假如有一天他死了,让我来告诉你那封信的存在,你看过信就什么都明白了。那只香囊,你还留着罢?”

“我……”扶桑说不出口。

他把那只香囊弄丢了。

他几乎可以确定,那只香囊遗失在了信王府,甚至有可能就掉在澹台训知的寝室里。

会不会是……澹台训知捡到了那只香囊,发现了藏在香囊里的信,继而知道了春宴的秘密,然后……然后……

扶桑不敢再想下去,他承受不住那个可怕的猜测。

梅影见他神色变幻,心中便有了答案,澹然道:“其实你不知道也好,知道的越多,你就越危险。那你好好养病,我告辞啦。”

她起身要走,扶桑忙道:“姐姐稍等!”

他慌忙下床,连鞋都没顾上穿,踉跄着走到顶箱柜前,跪坐在地上,拉开最底下的抽屉,他从主子那儿得的赏赐几乎都收在这里头。

从一只荷包里倒出几锭银锞子,从另一只荷包里倒出一片金叶子,却还嫌不够,又捡了只玉镯子,吃力地站起来,将这些财物一并塞给梅影,梅影自然不肯收,扶桑恳切道:“我是春宴最好的朋友,他的后事原本应该由我操办的,可我一病不起,反倒劳累了姐姐。这点东西不值什么,既是我对姐姐的感激,也是我对春宴的弥补,还请姐姐务必收下,否则我心难安。”

梅影只得勉为其难收了,又宽慰扶桑几句,这才走了。

扶桑倚着门目送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后,他折身回到顶箱柜前,俯身去合抽屉,动作一顿,伸手拿起一只荷包,素锦之上绣着一枝荷花和两条锦鲤。

他想起来,那日他替太子的老师崔恕礼去翊祥宫跑腿,离开时,蕙贵妃身边的宫女锦斓追上他,给了他这只荷包,因荷包里那片金叶子过于贵重,故而他印象颇深。

太子谋反,和太子过从甚密的蕙贵妃和五皇子,还有崔家和韩家,不知有没有受到牵连?

连棠时哥哥都被幽禁了,为何身为东宫亲卫车骑将军的都云谏,却还能在宫里来去自如,如同没事人一般?

正想着,金水端着碗进来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连鞋都不穿就在地上乱走?”金水又气又急,一手端碗一手抓着他的胳膊,“快回床上躺着去!”

等扶桑靠坐在床头,金水边搅着碗里的菱粉粥边道:“那个梅影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扶桑完全不敢想,一想到春宴他就难受得喘不上气,他只能选择逃避,暂时将这件事压在心底,等身体好些了,再去想该怎么办。

金水也不多问,怕惹他伤心。

喝了几口粥,扶桑问道:“姐姐,太子谋反,蕙贵妃和武安侯府有没有受到牵连?”

“武安侯府我不清楚,但蕙贵妃还好好的。”金水蓦地压低声音,“以后可别再提‘谋反’二字了,这件事提不得,会死人的。”

扶桑乖顺地点点头:“好,再也不提了。”

都云谏也告诫过他,他不能不当回事,因为他不能连累家人。

一碗粥见底,扶桑躺下休息。

他身心俱疲,却了无睡意,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小事。

大概是他七八岁的时候,某个蝉声聒噪的夏夜,爹娘下值后过来看他,他当时就睡在这个房间,这张床上。

一开始他确实睡得很熟,但他鼻子灵,闻见了娘身上独有的体香,他睁开眼睛,发现爹娘背对着他坐在床边,便没作声,偷听他们说话。

“明儿个我就要去内书堂①挑人了。”

“嗯。”

“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

“不想。”

“长春,答应我,你绝对不会把扶桑送走。”

“我那天只是随口一提,你既不舍得,那咱们就养着他,又不是养不起。”

“你发誓。”

“好,我发誓,我柳长春绝不会抛弃柳扶桑,否则就让我€€€€”

“好了,别说了。”

第二天,扶桑就多了一个哥哥。

哥哥叫柳棠时,处处都比他好,他很喜欢哥哥,可自从哥哥来到这个家之后,他就日复一日地担惊受怕,怕爹娘越来越喜欢哥哥,就不要他了。

所以他用尽了他在那个年纪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努力地讨爹娘欢心,讨哥哥欢心,甚至讨金水和银水欢心,只为了保住他在这个家的位置。

在一起的时间越久,感情就越深。爹娘没有抛弃他,他们把他当作亲生孩子疼爱,事事处处为他着想,在他眼里,他们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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