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悦耳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扶桑霎时感到自己的半边身子都麻了。
他克制着想去掏耳朵的冲动,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嗯”,转瞬就被风吹散了。
澹台折玉一抖缰绳,沉声喝道:“驾!”
扶桑又被这一声吓得一抖。
当马跑起来的瞬间,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后仰,后背紧贴着澹台折玉的前胸,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他们的心脏在一起跳动€€€€
扑通!
扑通!
扑通!
第053章 小太监53
澹台折玉策马从大道转向小路, 马蹄留下的踪迹很快就被落雪覆盖了。
下雪天,既适合杀人,也适合逃亡。
风雪迷人眼, 扶桑什么都看不清, 天地间一片混沌。
“殿下,我们要往何处去?”
“不知道。”
无处可去, 不就意味着哪里都可以去吗?
扶桑突发奇想, 脱口而出道:“殿下,我们去浪迹天涯罢!”
澹台折玉垂眸看着怀中人的侧脸,默不作声。
扶桑兀自滔滔不绝:“趁这个机会,我们可以摆脱都云谏和那些禁军,远走高飞, 四海为家,虽然颠沛流离, 但至少自由自在,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既可以看花看草、看山看海, 也可以看长河落日、大漠孤烟,诗词歌赋里描绘的那些锦绣风光, 我们都可以亲眼见证,只是想想都觉得心潮澎湃。”
听着扶桑的傻话,澹台折玉的脑海中随之浮现各种画面,不自觉地流露笑意。
在他眼里,扶桑身上最动人之处,不是那张完美无瑕的脸, 而是这种天真烂漫的傻气。
他从小就生活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中,对人心之易变、人性之卑劣、人欲之贪婪早已司空见惯。他从未见过如扶桑这般的人, 纯净得就像一汪清泉,“举世皆浊我独清”这句话放在扶桑身上再契合不过。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假如他长久地浸泡在这汪名为“柳扶桑”的清泉里,或许能洗清他身上的污浊。
不忍心扫扶桑的兴,澹台折玉道:“我也想浪迹天涯,可我双腿残疾,什么都做不了,你得赚钱养我。”
“好啊,我养你。”扶桑欣然道,“我娘说过,只要有一技之长,走到哪里都不怕没饭吃。我可以去医馆里给人按摩,凭我的手艺,养活咱们两个应该不成问题。”
虽然这种情况不会发生,但只是听听都觉得心里不舒服,澹台折玉不想让扶桑的手触碰其他男人的身体。顿了顿,他心血来潮道:“我还想养只狸奴。”
“好!”扶桑不假思索道,“最好养只白色的,可以取名叫仙藻。”
澹台折玉微愣:“你怎么……”
旋即反应过来,应是他小时候跟扶桑提过,可他全无印象了。
但扶桑却记得清清楚楚,太子跟他说过的话他几乎都记得。
当年那场险些要了太子性命的风热,其实是因一只狸奴而起。
那是一只通身洁白如雪的狸奴,名唤仙藻①。
仙藻原是先皇后韩希臻的爱宠,从她尚是春闺少女,到成为太子妃,再到封为皇后,仙藻一直陪伴着她。
可惜只做了一年皇后,韩希臻就在诞下太子后血崩而死。
仙藻失去了相伴多年的主人,却始终不肯离开毓华宫,就算把它强行抱去乾清宫,它也会自己跑回去。没奈何,皇帝只好把仙藻留在毓华宫,交由宫女好生照料。
韩希臻薨逝三年后,皇帝把毓华宫赐给了大公主澹台重霜,就在大公主住进去的当天,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毓华宫半步的仙藻却跑了,误打误撞地跑进了清宁宫,从此陪在太子身边,与太子同吃同睡。
太子八岁那年,仙藻十五岁,对一只狸奴来说已是罕见的高寿,它越来越嗜睡,行动也越来越迟缓,所以才会被坏人抓住,挖去双眼,砍断四肢,开膛破肚。
纵使查到了残害仙藻的人是谁,太子却无力报仇,悲愤郁结之下,以致风邪入体,缠绵病榻一个多月才好。
仙藻之死是太子的伤心事,他自然不会跟扶桑说得那么详细,只是说扶桑很像他养过的一只白色狸奴,美丽乖巧,那只狸奴名唤仙藻,不久前寿终正寝了。
蓦然听到太子说想养狸奴,扶桑立刻便回想起太子曾经说过的话,顺口就提起了仙藻,但说完他就后悔了,怕惹太子难过。
正想着怎么补救,就听太子道:“好,就按你说的,养只白色狸奴,取名仙藻。”
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扶桑已然满心欢喜。
他何其有幸能和太子一起计划将来,他不止欢喜,而且感激,感激上苍对他的眷顾。
“啊!”扶桑忽然低呼一声,侧身转颈看向身后的人,“你是不是受伤了?伤在哪里了?”
澹台折玉目视前方,慢声道:“马车翻倒的时候,后背被嵌在厢壁上的箭簇划破了,小伤而已,不必担心。”
扶桑羞愧难当。
本应由他保护太子,可马车翻倒时,却是太子以身为盾,牢牢地将他护在怀里,故而他才“幸运”地毫发无伤。
太子说只是小伤,可小伤怎么会有那么浓的血腥味?若是箭上有毒呢?若是箭上生锈了呢?生锈的铁器造成的伤口很容易引发疮疡,武安侯世子韩君沛就是死于疮疡引发的高烧不退。
扶桑越想越心慌,恳切道:“殿下,找个隐蔽的地方停下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澹台折玉道:“若是被刺客或者都云谏追上,你方才说的那些可就要化为泡影了。”
扶桑毫不犹豫道:“任何事都不及你的身体重要。”
澹台折玉沉默稍倾,低声道:“扶桑,靠紧我,别让风吹进来。”
扶桑便乖乖地靠进他怀里,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
澹台折玉盯着随风飘扬的红发带看了片晌,猛地一抖缰绳,乌骓马霎时加速狂奔,转瞬就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他们路过一座小山村,而后沿着山脚下的曲径走了约莫两刻钟,在山的另一边发现一间小屋,孤零零地屹立在小湖边,结冰的湖面上白雪皑皑。
扶桑先下马,落地时险些摔倒。
拖着冻僵的双腿走到屋前,发现门没上锁,门鼻儿上只插了根小木棍。
“这应当是供猎户和采山人临时休憩的山舍,”澹台折玉道,“任何过路人都能进去休息,里面的食物也可随意取用。”
扶桑便放心大胆地抽掉那根木棍,推开木门,探头往里看了两眼,回到太子身边,举起双手:“殿下,我抱你下来。”
澹台折玉道:“你抱不动我。”
扶桑也觉得自己不行,但现在太子能依靠的人只有他,他不行也得行,强作镇定道:“我既背得动你,想来也抱得动你。”
澹台折玉稍稍踟蹰,把缰绳递给扶桑:“你先牵好马。”
腾出了双手,澹台折玉把垂在右边的那条腿搬到左边,侧坐在马背上,面朝着扶桑。
乌骓马的马背和扶桑的胸口差不多高,澹台折玉坐在上面,即使扶桑踮着脚都够不着他的腋下,只能掐着他的腰。
扶桑双手发力时,澹台折玉顺势从马背上往下滑,双脚着地的同时迅速攀住扶桑的脖颈,扶桑也急忙环住他的腰,两个人相拥着在风雪中晃了几晃,到底没有倒下。
“我接住你了!”扶桑高兴地笑出声来。
澹台折玉却笑不出来,因为扶桑的手臂刚好压住他腰上的伤口。他咬牙忍了忍,哑声称赞:“你做得很好。”
扶桑没有得意忘形,赶紧半搂半抱地将澹台折玉弄进屋里,让他先坐在土炕上,继而又出去,把马牵到屋子后头的小树林里,拴在树上。
扶桑摸了摸乌骓马的鬃毛,含着歉意道:“马儿,只能先委屈你待在外面了,屋子太小,实在容不下你。”
乌骓马打了个响鼻,仿佛在回应他的话,扶桑愈发觉得对它不住了。
回到小屋,关好门,插上门闩,抖一抖头上和身上的雪,扶桑没有立刻去察看澹台折玉的伤情,他得先把火生起来,因为屋里冷如冰窖。
除了东头那张土炕,小屋西头还有一方灶台,旁边堆放着劈好的木柴;有窗户的那面墙上挂着两条黑黢黢的腊肉,墙下蹲着两口土黄色的大缸;小屋中央摆着一张四方桌,桌旁放着两把椅子,桌子底下还有个破破烂烂的铁盆,盆里还有灰烬,显然是个取暖用的火盆。
扶桑把火盆拽出来,放到太子脚边,接着抱来木柴,放在火盆旁边备用,又捧过来一把枯叶,放进盆里,先用火折子把枯叶点燃,再把木柴放上去€€€€火折子是许炼送给他的,生火的法子也是许炼教他的,可见不论是好的经历还是坏的,都并非毫无意义。
火盆里的火越烧越旺,扶桑起身来到澹台折玉身边,道:“殿下,让我看看你的伤罢。”
澹台折玉没作声,直接开始脱衣,露出苍白而削薄的上半身,默默地侧过身子。
扶桑移到澹台折玉身后,看到伤口的瞬间,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
太子骗了他三次,第一次说没有受伤是在骗他,第二次说没有受伤还是在骗他,第三次说只是小伤依旧是在骗他。
太子的后背上有两处伤口。一处在左肩胛,是划伤,长约一€€,伤口不深,不算严重;另一处在右后腰,是刺伤,箭簇深深地扎进了肉里,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太子伤成这样,竟然还骑着马带着他跑了这么远,扶桑不敢想象在马背上颠簸时太子会有多疼,而为了不让他有所察觉,太子自始至终没有呻喑过一声。
现在不是软弱流泪的时候,扶桑胡乱擦了擦眼睛,然而一开口就暴露了他刚刚哭过的事实:“你……你别动,我先帮你把污血吸出来。”
澹台折玉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吸,便感觉到有什么软-软-热-热的东西€€在了他的腰上,等他意识到那是扶桑的嘴唇,澹台折玉整个人倏地绷紧了,一阵麻意自头顶迅速向下流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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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仙藻,雪的雅称。
第054章 小太监54
难以言喻的酥麻盖过了伤口的疼痛, 虽然澹台折玉极力隐忍,可€€念一起便如星火燎原,再怎么克制都无济于事。
扶桑却没有任何杂念, 他现在眼里心里只有澹台折玉的伤。他一口接一口地吸出污血, 然后吐掉,重复了十几次才停下。
明知接下来要说的话会勾起澹台折玉的伤心事, 但扶桑却不能不说。他对着澹台折玉赤€€的脊背, 轻声道:“好在箭上无毒,伤口也不算太深,应当不会伤及要害,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之前……听闻武安侯世子死于疮疡,我便读了几本相关的医书, 书里提到,预防疮疡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乃是火烙疗法,尤其在军中广为运用。”
“我听说过, 即是用烧红的烙铁去灼烫伤处, 既能快速止血,又能防止伤口溃烂进而引发疮疡。”澹台折玉转颈看向扶桑, 面上并无悲色,“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想做什么就做罢。”
“可是……”扶桑却又踟蹰起来,“我只是在书上看过,并未实际操作过,我怕……”
“别怕, 我相信你能做好。”澹台折玉微笑着打断他,“而且你尽快把伤口处理好, 我才能把衣服穿起来,即使坐在火边,这样裸着上身也还是很冷的。”
这番话成功消除了扶桑的疑虑,一半是因为澹台折玉的无条件信任让他受到了鼓舞,另一半则是他害怕澹台折玉再染上风寒,那就雪上加霜了。
土炕的坑头上放着一条叠起来的薄被,扶桑把被子抖擞开,也顾不上干净腌€€,先披到澹台折玉身上御寒,而后满屋子踅摸,在灶台旁找到一根铁制的烧火棍。
他打开门,用雪将黑黢黢的烧火棍反复擦拭几遍,接着坐到火盆旁,把烧火棍放在火上炙烤,雪水遇火蒸发,滋滋作响。
扶桑看向澹台折玉,澹台折玉正望着跃动的火苗出神,橙红火光映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忽明忽暗。
即使陷于危境,即使身负重伤,他看起来却淡然自若,无畏亦无谓,似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扶桑不由想起他在马车上说的那句话:听天由命€€€€听从天意安排,任由命运摆布,看似超然洒脱,但又何尝不是放任自流、自暴自弃?
变故后初见太子,太子恍如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他以为太子在重重打击之下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念;被驱逐后再回到太子身边,他又觉得太子心志坚毅,身上依旧葆有生气;然而此时此刻,他又觉得最初的观感才是准确的,太子偶尔流露出的生气,似乎只是一种虚幻的假象,根本经不起揣摩。
扶桑陡然感到一阵心慌,失声唤道:“殿下……”
澹台折玉偏头看向他,面色澹然,眼神幽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