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 第44章

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南山空谷书一卷,疯也痴癫,狂也痴癫。”①

沙哑的嗓音唱起歌来别有韵味,比扶桑唱得好听百倍。他几乎听得痴了,愣了一会儿才难以置信道:“你怎么……怎么记得比我还清楚?”

澹台折玉不答反问:“这首歌谣,你不止给我唱过一次罢?”

扶桑憨憨地点点头:“你发烧烧得人事不省的时候,我给你唱过好多遍,因为我爹说,人在陷入昏迷时耳朵也听得见,所以我唱歌给你听,想让你知道我在陪着你,希望你不要觉得孤单害怕。”

澹台折玉的胸口溢满柔情,他看着扶桑,轻浅笑意在疏眉朗目间流转,话音也轻柔舒缓:“怪不得我会把这首歌谣记得那么清楚,却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原来是你在我无知无觉的时候,把它刻进了我的脑子里。”

停了半刻,他接着道:“我很喜欢这首歌谣,歌词我不知写过多少遍,还为每句词都作过画。”

“殿……”一不留神就会叫错,扶桑急忙改口,“哥哥还会作画?”

澹台折玉微笑道:“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皆有涉猎,粗通皮毛而已。”

可扶桑观他神色、听他语气,自谦中怎么隐含着骄矜自恃呢?不过一点都不惹人讨厌,反而透着些许可爱。他抿唇笑了笑,夸赞道:“哥哥真厉害。”

虽然他夸得敷衍,但澹台折玉很受用,脱口道:“我想把你现在的样子画下来。”

扶桑瞪大眼睛,惊喜道:“真的吗?”

澹台折玉“嗯”了一声。

扶桑霎时激动地不能自已,话都说不利索了:“那你、你别说话了,赶紧睡觉,睡饱了才能好得快,等你好了才能作画。”

澹台折玉本就是强打着精神在和扶桑说话,闻言应了声“好”,随即闭上眼睛,唇边却还残留着微末笑意。

扶桑坐在床边陪着他,打算等他睡着了再出去。

看着澹台折玉略显苍白的脸,想到他才刚答应要给他作画,扶桑就高兴得笑个不停,当然是无声地笑。

忽然瞧见他带过来的两本书,先前随手放在了床边的柜子上,这会儿正好可以打发时间。

欠身拿起上面那本,只见封面上写着:柳荫记,江城醉客著。

江城醉客,显然是江临为自己起的诨号。

翻到扉页,默默地读起来:

前朝末年,之江上虞县祝家庄,有个富甲一方的祝员外,膝下唯有一女,名唤英苔……②

津津有味地读了几页,发现澹台折玉睡熟了,扶桑悄没声地出去,将门虚掩,也不敢走远,就在堂屋的榻上坐着,屋里有什么动静他都能听见。

弄墨给她端来热茶,小声说了两句话,便退了下去。

整个小院阒无人声,只能听见不知疲倦的风响。

扶桑品着茶香、闻着书香,沉浸在妙趣横生的故事里,暂时忘却了烦扰,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惬意之感。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扶桑放下书,刚想回屋瞧瞧澹台折玉退烧了没有,就见江临昂首阔步走了进来,舞文跟在他后头。

扶桑嗅到了酒气,好在不浓。

他轻声唤道:“江公子。”

江临已经被惊艳过一次,此刻又被惊艳一次。

起初他之所以邀请这对“兄弟”回家作客,完全是被哥哥的风采所吸引,“弟弟”虽然同样样貌出众,但气质却失之阴柔,根本无法与哥哥相提并论。而今“弟弟”变成了妹妹,阴柔也变成了柔媚,气质与容貌完美相合,光彩竟盖过了哥哥。

美人是稀世珍宝,普通人穷其一生都不一定能够得见,而他一次就遇见两个,实在幸运之至。

但美人迟早要走的,看一眼就少一眼,江临明知失礼却无法将目光从那张闭月羞花的容颜上移开,轻笑道:“你叫嘉慧姐姐,却叫我公子,是否有些厚此薄彼了?”

扶桑不止叫“姐姐”叫得顺口,叫“哥哥”同样顺口,何况他在别人家里作客,嘴甜一点是理所应当的。

他即刻改口:“江临哥哥。”

这声软软糯糯的“哥哥”让江临的心都化了,但他对扶桑绝无任何不该有的念头,美人如花隔云端,岂是他这样的凡夫俗子能肖想的。

“你哥哥呢?”江临关切道,“好些没有?”

“喝过药就睡下了,”扶桑道,“我正想进去看看他。”

江临和扶桑一起进屋,来到床前,扶桑提群坐在床边,刚把手搭在澹台折玉的额头上,他就缓缓掀开了眼帘。

“棠时,你醒了。”江临道,“感觉怎么样?”

其实江临刚来他就醒了,江临和扶桑说的话他都听见了,自然也包括那声“江临哥哥”。

棠时哥哥,子望哥哥,江临哥哥,还有他这个假哥哥,扶桑的“哥哥”还真多啊。

“好多了。”澹台折玉撑着床起身,扶桑帮他垫好枕头,让他靠在床头。

“那就好,”江临道,“孙大夫是我们尚源县最好的大夫,他开的药保准管用。”

澹台折玉从左手食指上褪下来一枚玉扳指,递给江临,道:“江兄,这枚扳指你收着。”

江临不接,面露不悦:“棠时,你这是何意?”

“我们兄妹二人住在你府上,已是多有打扰,若再白吃白住,就是厚颜无耻了。”澹台折玉的话音仍然虚弱又沙哑,“这枚玉扳指,就当是你我结交的信物,江兄暂且替我保管,日后我定会再回到这里,从你手中把它赎回来。”

他这么说,江临想不收都不行了,于是双手接过玉扳指,打眼一瞧便知是不凡之物,粲然笑道:“你放心,我会好好保管,等你回来赎它。”

扶桑不想让澹台折玉失去这枚玉扳指,可他没有值钱的东西能够交给江临。

贴身佩戴的物件,大都有着特殊的意义。他颈子上戴的七宝璎珞,腰上挂的玉葫芦,都承载着他对亲人的爱与思念,这枚玉扳指对澹台折玉来说想来也寄托着某种念想……

咦,他的玉葫芦呢?怎么不见了?

对了,在他今早换下来的旧衣服上,而那身衣服落在了黄嘉慧和江临的卧房里。

“你们中午想吃什么?”江临问,“我让厨房准备。”

“家常菜便好。”

“好,那你歇着罢,等午时我再过来。”

江临说完就要走,扶桑起身道:“江临哥哥,我有样东西落在嘉慧姐姐那儿了,我跟你过去一趟。”

“是什么?”江临道,“我让丫鬟给你送过来便是,外头怪冷的,你又何必出去受冻。”

扶桑道:“我还是自己去取罢。”

见他坚持,江临也就没有再劝。

扶桑转而对澹台折玉道:“我去去就回,有事你就叫舞文弄墨。”

虽然知道江临夫妇俩都是好人,澹台折玉却莫名地有些不放心,不想让扶桑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偏他又不能跟着一起去。澹台折玉微微一笑,道:“快点儿回来。”

扶桑笑着“嗯”了一声,跟着江临走了。

第060章 小太监60

“哥哥去哪里吃酒了?”扶桑没话找话。

“我离开尚源也有七八日了, 回来少不得要去看看朋友,今儿上午去探望的这位是我从小玩到大的至交。”江临道,“我这挚友是个酒痴, 无酒不欢, 他近来新得了几坛陈年佳酿,我尝了两杯, 觉得不错, 就要了一坛过来,打算等你哥哥养好了身子,与他把酒言欢。”

扶桑长这么大,还一滴酒没沾过,不禁好奇:“酒是什么味道?好喝吗?”

江临并不好酒, 只有心绪烦闷或者逢场作乐时才会喝上几杯,他对酒的了解几乎都是从那位酒痴朋友口中听来的。美人垂问, 他就算不懂也要装懂,侃侃而谈道:“酒有许多种, 每种酒的味道都不尽相同。浊酒醇厚, 清酒绵柔,米酒香甜, 黄酒鲜爽。还有果酒,是用桑葚、青梅、葡萄、枇杷之类的鲜果酿制而成的,酸甜适口,最适合女子饮用,你若是想尝尝,我让小厮去酒坊沽一壶来, 让嘉慧陪你喝,她最喜欢果酒了。”

扶桑还真想尝尝, 可他知道酒是会醉人的,虽然他没醉过,但他见过澹台训知发酒疯的丑态。

呸呸呸,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个坏东西。

“不用了,”扶桑道,“我只是随口问问。”

江临只当她是不好意思,嘴上没说什么,但把这桩事记在了心里。

说话间到了后院,丫鬟婆子不知都去哪里躲懒了,一个人也瞧不见,江临径直入内,推开房门,陡然听见一声女子的惊呼。

江临和扶桑站在门口,讶然瞧着屋里的人。

扶桑落在这里的那件月白色圆领袍,被黄嘉慧穿在了身上,她还梳着扶桑之前的男子发式,用一根白色发带将长发束在脑后。

她手里拿着一把折扇,乍一看,还真像个翩翩公子。

“临、临郎,”黄嘉慧略显慌乱,强笑道:“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江临也干笑了两声,道:“我放心不下棠时,就早点回来了。你这是……”

黄嘉慧抬手扯下发带,青丝披散下来,坦然自若道:“我闲来无聊,见扶桑把衣裳落在了这里,便穿上试试。”

“姐姐生得英气,比我更适合女扮男装。”扶桑实话实说,“这件袍子你若喜欢,便留着穿罢。”

“好啊,”黄嘉慧也不跟他客气,“我送你一套女装,你送我一套男装,两不相欠了。”

那套男装是徐子望买的,扶桑不知道价值几何,但他身上穿的这套女装明显更贵重,这样的交换并非“两不相欠”。

但眼下显然不适合争论这个,他走到黄嘉慧跟前,指着腰带上挂的玉葫芦道:“衣裳可以送给姐姐,但这个佩饰是哥哥送我的,我可不能弄丢了。”

黄嘉慧把玉葫芦解下来还给他,扶桑便识趣地告辞了,江临让丫鬟送他,被他拒绝了。后院离偏院没多远,他已经走过两三趟,不至于迷路。

穿过一道月洞门,经过一个小园子,停下来赏了会儿景、听了会儿麻雀吵嘴,再穿过一道角门,一转眼看见了澹台折玉,扶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定睛一看,还真是他。

澹台折玉坐在轮椅上,舞文在后面推着,弄墨也在旁边跟着,过台阶时她得搭把手抬轮椅。

“你怎么出来了!”扶桑大惊失色,快步朝他走去,“这么大的风,你才刚好一点,哪禁得住吹。”

澹台折玉还没开口,舞文抢先道:“姑娘才刚出去,公子就待不住了,非要出来透气,我和姐姐劝都劝不住。”

弄墨伸手在弟弟腰上掐了一把,小声叱道:“就你话多。”

但舞文说的是事实。

妹妹前脚刚走,哥哥后脚就要出去透气,从偏院出来后,拐弯抹角地让舞文推着他往后院的方向走,分明是不放心妹妹,想要找过去瞧瞧。

自从早上撞见那一幕后,弄墨就觉得这对兄妹不太对劲,如今这种感觉越发强烈了。就算哥哥再疼妹妹,也不至于护得跟眼珠子似的,才离开跟前一会儿就担心得坐卧不安,哪怕生着病坐着轮椅也要出来找寻。

澹台折玉也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他对扶桑的在乎程度就突然强到了这种地步,扶桑才跟着江临离开,他就开始各种担心,担心江临对扶桑见色起意,担心扶桑男扮女装被识破,甚至担心刺客找到江府……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性子,那个沉稳持重、不急不躁的他好像消失了,他变得完全不像自己,他不明白为何会这样。

但无论如何,见到扶桑安然无恙,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回了原位。澹台折玉微仰着头,看着扶桑被风吹红的脸,低哑道:“在屋里待得太闷了,想出来吹吹风。我穿得厚,还拿着手炉,不碍事的。”

“下雪不冷化雪冷,今儿个比昨儿个冷得多。”扶桑柔声劝道,“还是回去罢,把窗户打开也能透气呀。”

澹台折玉十分听劝,颔首道:“好,回去罢。”

回了偏院,进了东次间,澹台折玉不想上床,扶桑便让他坐在炭盆旁边烤火。

舞文去把窗户打开,弄墨端来热茶,给扶桑和澹台折玉各倒了一杯,扶桑抿了两口,很快便觉得身子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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