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9章 小太监89
第二天早上, 当扶桑打开房门时,都云谏已侯在门外了。扶桑宽宏大度地冲他笑了笑,道了声早, 与他擦肩而过, 下楼去了。
都云谏也勾了勾唇,迈步进去, 弯腰抓住试图翻越门槛的小狸奴, 把门关上。
服侍完澹台折玉,都云谏正准备出去,却听他语气平平地问:“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没头没尾的,这话问得蹊跷,都云谏斟酌少顷, 道:“还请殿下明示。”
澹台折玉看着他:“你昨天暗中跟随扶桑,没有发生什么值得向我禀告的事吗?”
都云谏心知, 扶桑绝不可能主动向太子提及昨天的事,定是他藏不住心事, 被太子瞧出了端倪。
太子向来目光如炬, 扶桑又单纯得近乎痴傻,他在太子眼里就如透明人一般, 为何太子竟会看不出扶桑对他的爱慕之心呢?还是说太子心知肚明却佯装毫无所知?
都云谏收起浮想,低眉敛目道:“昨日在车行门口,柳棠时突然出现,试图带走柳扶桑,但柳扶桑坚决不从,二人争执不下, 属下只好现身,赶走了柳棠时, 将柳扶桑带回了客栈。属下以为此事微不足道,便未向殿下说起。”
澹台折玉默然须臾,道:“扶桑为何坚决不从?”
都云谏回想扶桑说过的话,尽量复述:“他说殿下需要他,他要帮殿下重新站起来,而且他答应过殿下,要永远陪在殿下身边,他不能食言。他还说他回不了头了,但他心甘情愿,永不后悔。”
又是一阵沉寂,澹台折玉问:“你知道柳棠时现在何处吗?”
都云谏道:“属下听柳棠时说,他和柳扶桑的爹娘在嘉虞城购置了房产,让他们在这里安家落户,但属下并不清楚房子所在何处。”
澹台折玉再次陷入沉默。
在永渠城那个晚上,扶桑亲口说过,他爹娘唯恐他死在珍贵妃手上,打算过完年就将他送出宫去,说不定那时候房子就已经买好了,扶桑不可能不知情。
偏就这么巧,流放之路要途径嘉虞城。
扶桑的师父收到那封信后,定然把信的内容告诉了扶桑的爹娘,扶桑的爹娘又告诉了柳棠时,所以柳棠时才会在嘉虞城守株待兔。
澹台折玉蓦然有几分后怕。
幸好他派了人暗中保护扶桑,否则他可能就把扶桑弄丢了。
就算扶桑不愿意,柳棠时也有的是办法强行带走扶桑。天大地大,找个人谈何容易?
更何况他已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呼风唤雨的太子,他是流放边塞的大逆罪人、是不能自理的残废,他能差遣的也不过区区一二百人。
好不容易见上一面,扶桑又是那么心软的一个人,肯定很舍不得柳棠时,因为这一别很可能就是一辈子。
要不要让他们再见一面?
可若是扶桑被柳棠时说服了怎么办?
一边是多年手足和舐犊之情,另一边不过是才共处了十几天的主仆,不见得扶桑每一次都会坚定地选择他……除了他一母同胞的姐姐,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是无条件和他站在一起的。
他已经失去所有,绝对不能再失去扶桑,他必须牢牢地抓住他。
“知道了,”澹台折玉道,“出去罢。”
都云谏还以为太子会让他打听柳棠时的住处,没想到是他想太多,他觑了一眼太子的神色,才拿上痰盂出去了。
扶桑左手拎着水壶、右手端着半碗羊乳,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臭味,下意识以为是澹台折玉解大手留下的味道,便只当没闻到,想敞着门散散味,又怕小狸奴跑出去。
刚用脚把门关上,就听澹台折玉道:“玄冥拉在了床底下,去唤小二过来清理罢。”
从昨天到现在,扶桑只管喂小狸奴吃喝,却忽略了它拉撒的问题,直到此刻才意识到他捡回来了一个小麻烦。
扶桑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开窗通风。
小狸奴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巴巴地跟着扶桑,还在扯着嗓子不停地叫唤,这嘹亮的叫声从扶桑和澹台折玉还没起床就开始了,仿佛在说€€€€我饿啦!我要吃饭!给我饭!
“我方才让小二过来收拾浴桶,他得空就会过来,到时候让他一并收拾了。”扶桑走到桌边,小狸奴也跟过来,他端起那半碗羊乳,屈膝蹲下,小狸奴抓着他的裤腿就往上爬,扶桑赶紧把它抓下去,随即把羊乳喂到它嘴边,小家伙立刻风卷残云地喝起来,扶桑被溅了一手的羊乳也不敢把碗放地上,因为一定会被小狸奴打翻。
“殿下,”扶桑仰头看着澹台折玉,“你以前养仙藻的时候,也由着它到处乱屙乱尿吗?”
“当然不是。”澹台折玉道,“仙藻喜欢在沙地排泄,所以我命人在后殿的围墙边修了个两丈见方的沙池,再在沙池里铺满细沙,每次仙藻排泄完,负责照顾它的宫女就会将排泄物和弄脏的沙子一起铲走,既干净又方便。”
等到了嵴州,或许可以在行宫里给玄冥也修一个沙池,但眼下显然是不可能的。
扶桑灵机一动:“我们可以找个木盆,在盆里铺满沙子,玄冥就可以拉在盆里啦。”
澹台折玉循循善诱:“它又不是人,你让它拉在哪里它就拉在哪里,你得慢慢教它。”
扶桑摸了摸小狸奴乌黑柔软的毛发,胸有成竹道:“玄冥这么聪明,肯定一教就会。”
澹台折玉笑问:“你怎么知道它聪明?”
扶桑想了想,理直气壮地回答:“感觉。”
话说的功夫,小狸奴将半碗羊乳舔舐得干干净净,紧接着就开始舔爪子,边舔还边用那只爪子去蹭脸,就好像在给自己洗脸一样,可爱极了。
扶桑觉得他能盯着小狸奴看一天,但是不行,他还得帮澹台折玉洗脸呢。
等他们洗漱完毕,小二也将浴桶和小狸奴拉在床底的粪便一并收拾干净了,异味也散没了,扶桑便去关了窗,因为人和狸奴都怕冷。
都云谏亲自端来了早饭,扶桑自觉退出,来到客堂,一眼就看见了正在独自吃早饭的柳翠微,她依旧穿着一身白衣,清丽静雅,出尘脱俗,和这间闹哄哄的客堂格格不入。
扶桑走过去,笑盈盈地打招呼:“翠微,早啊。”
柳翠微这回没被吓到,回以浅浅的微笑,也道了声早。
扶桑在她对面落座,紧跟着就有小二过来问他吃什么,扶桑扫了眼柳翠微面前的馄饨和包子,道:“和这位姑娘一样。”
等小二去了,扶桑问:“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柳翠微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很明显吗?”
扶桑点点头,她眼下微微泛青,眼里也有血丝,一看就是没睡好的样子。
柳翠微垂下头,低声道:“我一旦为了什么事忧心,就很容易失眠。”
“你在忧心什么?”扶桑双手搭在桌上,身子前倾,作出一副聆听的姿态,“能跟我说说吗?”
柳翠微犹豫了一会儿,才幽幽道:“我以前没伺候过人,我怕……怕我伺候不好那位。”
扶桑一猜就是因为这个,关于这点,再没有人比他更有发言权了,他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音量道:“虽然我做了十年奴婢,但我一进宫就遇见了贵人,以前也没伺候过人,也就是最近才开始伺候殿下。其实他没你想得那么可怕,反而十分的温柔可亲,就连我这么笨手笨脚的人他都从未苛责过,等你跟他接触过就知道他有多好了。”
柳翠微抬眼看着扶桑清澈如水的双眸,不由自主地就想相信他,但理智却告诉她,澹台折玉做了十几年太子,绝不可能如扶桑所说的那般“温柔可亲”。
她笑着点了点头:“你以后多提点着我些。”
“好,我肯定会尽力帮你的。”扶桑一口答应,忽而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对了,我那儿有两件女装,是一位人美心善的姐姐所赠,我为了乔装改扮穿过两回,你若是不嫌弃……”
“当然不嫌弃,”柳翠微打断他,“我正好缺衣服穿呢,你拿给我罢。”
“好,等吃完饭我送去你房间。”
吃完饭,扶桑回房,在楼梯口和都云谏狭路相逢。
都云谏故意挡他的路,扶桑还来不及说什么,都云谏飞快地往他衣襟里塞了个什么东西,沉声道:“你如果想见柳棠时,就去这个地方找他。”
丢下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都云谏便与扶桑擦肩而过了。
第090章 小太监90
扶桑扭头看了看都云谏的背影, 权当无事发生,回到温暖的房间。
澹台折玉正用绿松石禁步下面缀着的流苏逗弄小狸奴,流苏摇摇晃晃, 小狸奴蹦蹦跳跳地去抓, 奈何太弱小,蹦也蹦不高, 它却锲而不舍, 屡败屡试。
扶桑坐在澹台折玉身边,看着小狸奴笨拙又可爱的模样,忽然想起他爹的书房里挂着一幅《秋葵山石图》,图中有开花的秋葵、嶙峋的山石,还有一只黑、白、黄三色的狸奴, 狸奴盯着停落在秋葵花上的一只蝴蝶,做出准备扑蝶的动作。
他觉得这幅画很有意趣, 还曾向他爹讨要过,他爹却舍不得给他, 说是一位挚友所赠, 追问是哪位挚友,他爹却不肯多说了。
扶桑随口说起那幅画, 澹台折玉听罢,道:“那是一副祝寿图,挂在你屋里也不合适。”
“祝寿?”
“图中有狸奴,还有蝴蝶,狸奴别名为猫,猫同耄, 蝶同耋,合起来便是耄耋, 而耄耋即为长寿之意。”
扶桑学识有限,和那个“€€”字一样,“耄耋”这两个字他既没见过也没听过,所以他完全不明白为何“猫蝶”意味着长寿,但澹台折玉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微微点头:“明白了。”
澹台折玉莞尔笑道:“当真明白了?”
扶桑想起子曰那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觉得还是诚实一点好,于是赧然摇头:“不明白。”
扶桑还以为澹台折玉会教教他,没想到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含笑道:“不明白就算了,也不是什么非知道不可的事。”
这种不经意的亲昵举动,就好像突然往他嘴里塞了颗糖,甜意一直漫延到扶桑心里去。
可是,一想到以后澹台折玉也会这样对待柳翠微,甚至会和柳翠微做出更亲密的事,扶桑心里蓦然又有些苦涩,他想,这大概便是嫉妒的滋味。
怕被澹台折玉那双火眼金睛看出点什么,扶桑起身走到床尾,将搭在龙门架上的几件衣裳胡乱折一折,待会儿拿去洗€€€€当然不是他自己洗,客栈里有专门负责为客人洗衣的浣衣娘。
扶桑拎起昨天穿过的那件外袍,检查襟袖,从袖子里摸出一根银簪,瞧了两眼才想起来,是昨天澹台折玉帮他梳头时插在他发髻上的,他摘下来后随手塞进袖子里就给忘了。
“殿下,这根簪子……”扶桑“咦”了一声,话锋一转,“这根簪子看起来好眼熟啊。”
从昨天把簪子拿出来的那一刻起,澹台折玉就在等这句话了,一直等到现在。他故意作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来,无波无澜地回应:“是么。”
扶桑盯着手里的簪子,簪柄的细纹,簪头的形状,和十五岁生辰那天他爹送给他的那支祥云簪一模一样。
在鹤邑城,他用那支祥云簪换了五个葵菜鸡蛋馅儿的包子和一只海碗,等他渐渐明白那支簪子的价值之后,他才知道当时的自己有多傻,先是被卖包子的大婶骗,紧接着又被许炼骗,要不是澹台折玉及时把他召回身边,他现在指不定沦落到多么悲惨的境地呢€€€€说到底还是他运气好,傻人有傻福。
扶桑走到澹台折玉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殿下,这根簪子打哪儿来的?”
“它本来就是你的。”澹台折玉直截了当道,“修离把你那三天的遭遇告诉了都云谏,都云谏又告诉了我,我便让薛隐回了一趟鹤邑城,将这根簪子赎了回来。”
扶桑哑口无言,难以置信。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澹台折玉将他召回身边的第二天上午,修离陪他吃饭,他的确向修离透露了一些事。可当时他们还没经历刺杀,他和澹台折玉尚未从患难中培养出主仆情谊,他与他同陌生人无异,澹台折玉为何会在意这样一件小事?又为何会大费周章地帮他寻回一根普通的簪子?
但这点疑惑很快就被巨大的喜悦和感动掩盖过去了,他又哭又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此刻的心情,只想用尽全力抱住澹台折玉,可澹台折玉坐在轮椅上,他没法抱他。
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澹台折玉长臂一伸,勾住扶桑的腰,就像那天在灵蛇庙里那样,将扶桑揽到他的腿上。
这样一来,两个人面面相对,扶桑毫不迟疑地扑进澹台折玉怀里,紧紧地抱住他,伏在他肩头小声呜咽,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儿。
澹台折玉搂着怀中人,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用一种既无奈又宠溺的口吻道:“好了,别哭了。”
扶桑也不想如此失态,可他控制不住,也不想控制,因为多哭一会儿,他就可以顺势在澹台折玉怀里多待一会儿,旋即又意识到,澹台折玉的腿禁不得压,于是直起身来,泪眼朦胧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颜,哽咽着道:“谢谢你……”
澹台折玉伸手帮他擦泪,温言软语道:“追根究底,你是因为我才失去这根簪子的,我理应帮你找回来。”
扶桑却摇了摇头:“不怪你,是我自己太笨了,什么都不懂……”
澹台折玉凝视着扶桑泪痕斑驳、楚楚动人的脸,心道,就是因为你什么都不懂,所以才能有一颗晶莹剔透的赤子之心,比一颗聪明的脑袋珍贵千倍万倍。
“笨一点怎么了,”澹台折玉笑道,“我就喜欢笨的。”
“喜欢”二字令扶桑心花怒放,他盯着澹台折玉红润的双唇,本能地想要凑上去,幸好及时醒神,赶紧从澹台折玉身上起来,心慌意乱道:“我、我去把簪子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