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怨不得旁人,是他自愿冒这个险,是他主动让都云谏陪他一起出来的,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得承受。
扶桑不挣扎也不作声了,默默品尝着希望破灭后的落寞滋味。
出城之后,马速反而慢下来。
今日虽然暖阳高照,但时候尚早,路上的积雪得到下晌才开始融化,故而道路并不泥泞,目之所及一片雪白,晃得人睁不开眼。
青骢马在寂寥无人的雪道上优哉悠哉地踱步,都云谏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搂着扶桑的腰,忽而哑声道:“柳扶桑,你感觉到了吗?”
扶桑根本不想理他,可眼下这种情况,和都云谏针锋相对对他没有半点好处。大丈夫尚且能屈能伸,他这个小太监理应比大丈夫更加能屈能伸才是。
“感觉到什么?”刚才喊得太用力,扶桑的嗓子也有些哑。
都云谏低头附在扶桑耳边,€€昧道:“我的€€挺。”
第092章 小太监92
扶桑不清楚都云谏指的是什么。
箍在他腰上的手臂很€€挺, 背后靠着的胸膛也很€€挺,都云谏是在向他炫耀壮硕的身躯吗?
“感觉到了。”扶桑拍了拍箍在腰上的手臂,软声央求:“可以松开我吗?你勒疼我了。”
话音刚落, 都云谏的手臂便泄了劲, 不过依旧横在扶桑腰上。这人突然变得如此驯从,扶桑不禁有些意外。他想, 都云谏应该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人, 或许他应该像从前那样,态度温和地对待都云谏,把都云谏惹恼了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还是那句话:小太监应该比大丈夫更加能屈能伸。
“你怎么跟太子说的?”都云谏问。
“说什么?”扶桑不明所以。
“你总不会跟太子说你要出来见柳棠时罢?”以扶桑单纯的程度,都云谏怀疑他真有可能会这么说。
“我只说天气很好,想出来逛逛, 殿下便同意了。”顿了顿,扶桑尽量心平气和地问:“你为什么骗我出来?”
都云谏用一种玩世不恭的口吻道:“如果我说, 我只是想带你出来骑马看风景,你相信吗?”
扶桑:“……”
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他要是相信的话, 那他真是无可救药了。
沉默即是答案, 都云谏也不在意,径自道:“跟我说说, 从信陵县到嘉虞城,这一路上你和太子都经历了些什么。”
扶桑恍悟,原来这才是都云谏的真实目的,他好奇太子这段时日的经历,却又不能直接问太子,只能来问他这个唯一的见证者。
认真地想了想, 似乎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扶桑便从遭遇刺杀那日说起:“受惊的两匹乌骓马拉着马车一路狂奔, 直到与另一辆马车相撞才停下,马车翻倒,殿下也受了伤。怕那些刺客追上来,我和殿下只好骑上马,漫无目的地往前跑,直到路过一个小山村,在山脚下的一间小房子里暂避€€€€对了,我们落在马车里那些行李,你捡回来没有?”
“捡了。”
“那匹受伤的马呢?你没有丢下它不管罢?”
“没有,它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扶桑松了口气,“我一直为那天丢下它感到过意不去。”
都云谏无声地笑了笑,他就没见过比扶桑更没心没肺的人,不过好言好语地说了几句话,就什么仇怨都忘了,傻乎乎地吐露起心声来,实在是……傻得可爱。
怪不得三皇子对他纠缠不休,怪不得太子也对他青眼相加,越是煞费心机的人,越喜欢扶桑这样天真无邪的人,因为和这种人相处起来很轻松,很愉快€€€€当然,扶桑最讨人喜欢的还是这张闭月羞花的脸,他要是貌似无盐,保准不会有人多看他一眼。
扶桑接着往下说,说他们从小山村到了尚源县,受江临之邀去江府做客,又说他们从尚源县到了€€山县,去逛了庙会,还帮助了一位姓陈的公子……总之都是些琐碎小事,因为这一路确实没什么波折,顺遂得不可思议。
都云谏听完,沉吟片刻,道:“你和太子发展到哪一步了?”
扶桑怔了怔,反问:“你什么意思?”
都云谏慢条斯理道:“你不是喜欢太子十年之久了么,这十几天你和他朝夕相处,他能依靠的人只有你,既没有规矩束缚你,也没有外人打扰你,如此天赐良机,我不信你能忍住什么都不做。”
扶桑终于从短暂的和睦相处的假象中回过神来,清醒地意识到都云谏有多么执迷不语、刚愎自用,这个男人又开始用他那不可理喻的偏见来恶意揣度别人了,他把别人说的话当耳旁风,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所以扶桑一个字都懒得跟他解释,随意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都云谏怎么可能听不出扶桑话里的敷衍,他径自追问:“所以你和太子到哪一步了?牵手,拥抱,还是上床?”
扶桑脑海中闪过他和澹台折玉牵手、相拥、同床共枕的画面,沉声静气道:“你说的这些全都做过了,怎么样,你要杀了我么?”
他记得很清楚,他和都云谏第一次打交道,都云谏就声色俱厉地警告过他,若他胆敢勾引太子,就一刀杀了他。
虽然扶桑这么说有赌气的嫌疑,但都云谏有理由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早在太子让薛隐回鹤邑城为扶桑赎簪子那时起,他就觉得太子待这个小太监不一般。
薛隐从鹤邑城回来后,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找到了失散的太子,太子却不许他过来会和,完全不顾随时都有可能遭遇刺杀的危险以及日常生活中的诸多不便。太子这么做,只是为了和扶桑独处,除此以外他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
昨天他终于得见太子,亲眼看见了太子为扶桑画的那幅肖像。他虽不懂画,却知道太子绝不可能随随便便为一个奴婢作画。当时他就意识到,扶桑很可能已经俘获了太子的欢心。今天把扶桑骗出来,只是为了证实他的猜想。
曾经冷心冷面、薄情寡欲,就连对才貌双绝、名动京城的准太子妃都无动无衷的太子殿下,竟然对一个卑贱的奴婢动了心,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
都云谏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道:“你现在是太子的人了,我要是敢杀你,太子还不活剥了我。”
扶桑满心厌倦,再美的风景也无心欣赏,道:“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可以送我回去了么?”
都云谏随即便调转了马头,却没有策马奔腾,依旧慢悠悠地走着,因为他的话还没说完。
“扶桑。”
都云谏突然郑重其事地唤了他一声,扶桑不由一愣,想回头看看都云谏的表情,却忍着没动。
“我为我之前所有的无礼言行向你赔礼道歉,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这是扶桑第一次从都云谏口中听到如此和善、如此真挚的话语,实在难以置信,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他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向身后的人,的确是都云谏没错,他目瞪口呆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都云谏目光沉沉地注视着扶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知道,我之前对你说过许多不堪入耳的话,也不止一次伤过你,那都是我的错。可先人有言:‘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扶桑,你愿意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吗?”
扶桑:“……”
这个人又在发什么疯?
他刚才敷衍他的那些话,他不会真信了罢?
他以为他得到了太子的宠爱,所以才态度大变?
不可能,都云谏才没那么傻,他肯定是在戏弄他。
扶桑回头看着远方的城池,淡声道:“你别白费力气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相信你了。”
都云谏自顾自道:“我这个人有个很大的毛病,就是固执己见,凡是我认定的事,就不会轻易改变想法。因为撞见你和三皇子卿卿我我,我才对你有了偏见,做了很多错事。可你仔细想想,我是不是也对你做过几件好事?”
“当初你大病初愈,在清宁宫门口晕倒,是我及时接住了你,将你抱到无人处休息,看你冻得瑟瑟发抖,还把身上披的鹤氅脱下来给你。”
“还有出宫那天,在丹凤门门口,我发现你是混进来的,却没有拆穿你,要是我当场拆穿你的话,你不仅出不了宫,而且性命难保。这样说起来,我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
扶桑:“……”
都云谏说的这两件事,他确实无法否认,尤其是第二件,若是都云谏当时拆穿了他,他和棠时哥哥都会有性命之忧,甚至会殃及爹娘。
扶桑趁机说出心中疑问:“你当时为什么不拆穿我?”
都云谏也说不清自己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或许是一念之仁,或许是不在乎,一个奴婢而已,管他是柳棠时还是柳扶桑,没什么分别。
都云谏避而不答,继续道:“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其实我不是坏人,我只是有缺点。可谁还没几个缺点?这世上根本不存在十全十美的人。”
扶桑:“……”
好罢,算他说得有道理。
“扶桑。”
习惯了都云谏的恶声恶气,突然听他这么正常地唤他的名字,让扶桑浑身不适,头皮发麻。
犹豫了下,他还是应了一声:“嗯。”
“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好不好?”都云谏的语气近乎央求,“从今天开始,我会放下偏见,好好对你,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会用实际行动让你看到我的诚意。”
扶桑已经风中凌乱,无言以对。
第093章 小太监93
入城后, 都云谏没再像出城时那样纵马驰骋,而是匀速慢行,扶桑也不再怕得不敢睁眼, 却无心浏览沿路景物。他被都云谏突如其来的巨大转变弄得无所适从, 都不知道该用哪种态度对待都云谏了。
在街巷里兜兜转转了约莫一刻钟,都云谏翻身下马, 朝扶桑伸手:“下来罢。”
扶桑茫然四顾:“这是哪儿?”
都云谏道:“柳棠时的家。”
扶桑愣了愣, 打眼瞧见了左边宅门上悬挂的匾额,金色的“李府”二字在日光的照耀下分外醒目。
虽然都云谏已经彻底失去了他的信任,但直觉告诉他,这次是真的。
扶桑抓住都云谏的手,下了马, 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都云谏道:“昨天你让柳棠时离开后,其实他并未真的离开, 而是尾随我们来到了鸿泰客栈,我佯装不知, 暗中跟着他来到了此地。我已经跟他说过, 让他今日在家中等候,我会带你过来见他。”
怪不得昨天他到了客栈门口却不进去, 原来是为了跟踪棠时哥哥。
扶桑狐疑道:“你明明说过不会伤害我哥哥,为什么还要跟踪他?”
都云谏道:“如果我说,我昨天就打算带你来见柳棠时,你应该不会信罢?”
扶桑摇了摇头:“我已经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了。”
都云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进去罢,我在这里等你。”
扶桑刚踏上门前的台阶, 大门就从里面拉开了,他看着倚门而立的柳棠时, 露出了灿烂的笑脸€€€€昨天已经哭得够多了,今天他要笑,他要让棠时哥哥看到,其实他过得很好。
柳棠时看了都云谏一眼,拉着扶桑进了门,随即把门关上,道:“没想到都云谏真的把你带来了,他不喜宦官是出了名的,为何会如此好心地帮助你?”
扶桑嘴上说着不清楚,心里却在想,或许都云谏是真的打算放下对他的偏见,与他友好相处了。
曾经的期盼成了真,他却开心不起来,因为他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无常态必有鬼,事出反常必有妖。总之他绝对不能对都云谏放松警惕。
“管他呢,”扶桑故作无谓道,“我不能在此久留,别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了。”
他端详着这座和引香院相差无几的四合院,指着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树问:“棠时哥哥,那是什么树?”
“石榴。”柳棠时道,“你不是很喜欢吃石榴吗?以后这棵树结的石榴都归你。”
扶桑听出了他话里隐含的挽留之意,一时无言以对。
屋里阴冷,柳棠时搬了两把杌凳出来,兄弟俩并肩坐在廊檐下,暖暖的日光洒在身上,不禁有种安然如故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