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送澹台折玉回漪澜院后,君如月又送都云谏回住处,筵席上没喝尽兴,二人又是一番痛饮,都云谏还命柳翠微弹琴助兴。
从前在闺中时, 除了读书和女红,柳翠微最喜欢做的一件事, 就是给喜爱的诗词谱写音律,自弹自唱, 自娱自乐。
她可以在哀思难诉时寄情于琴歌, 她也可以在与朋友愉快相处时一展琴技与歌喉,但她不能在两个男人饮酒作乐时, 像个沦落风尘的歌妓一样为他们助兴。
可在当时的情境下,她没法拒绝,只能含垢忍辱,为他们弹唱了一曲。
当都云谏醉倒在床上不省人事时,柳翠微一刀杀了他的心都有了,可一想到她的下半生是飞上云端还是跌落泥泞都取决于这个男人, 她只能生生地将那股恨意咽回肚里。
“你昨晚睡在了哪里?”都云谏闭着眼,嗓音沙哑。
柳翠微边倒茶边道:“你喝醉了, 我怕你不小心伤着孩子,就睡在了厢房里。”
“扶桑来找你做什么?”都云谏又问。
“让我用罢早饭陪他出去逛逛,”柳翠微将茶杯放在都云谏面前,“多半还是为着殿下的生辰礼,他到现在还没想好送什么呢。”
觑了眼都云谏的脸色,她紧接着道:“就这点小事,拖拖拉拉从月初琢磨到月尾,昨晚还问我呢,我实在替他着急,就跟他说,不如把他自己当作生辰礼送给殿下。”
都云谏手上的动作蓦地停了,他掀开眼帘,用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的古怪目光看着柳翠微。
四目相对,柳翠微若无所觉,低声道:“殿下克制了这么久,估计快到极限了罢?若是扶桑主动向殿下求欢,你觉得殿下还能狠心拒绝吗?”
都云谏的脑海中自发浮现出扶桑赤身裸€€在澹台折玉身下辗转求欢的画面,因宿醉引发的头疼变得愈发难以忍受,浓眉紧蹙。
柳翠微看在眼里,心底泛起隐秘的欢愉,她轻叹一声,话锋一转:“可惜扶桑胆子太小,断然不敢主动求欢,这件事还是得殿下主动才行。如殿下这般的男子实属罕见,恐怕柳下惠再世也要自叹弗如。若非他如此禁情割欲,你早该如愿了。”
话音刚落,都云谏陡然抓住柳翠微的手腕,将她从椅子上拽起来,随即拉着她往卧房走去。
“你做什么?”柳翠微骤然惊悸,“马上该吃早饭了!”
都云谏一言不发,强硬地把她拽进房中,“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
吃过早饭,趁着玄冥在和澹台折玉玩耍,扶桑悄没声地溜出了漪澜院,若叫玄冥发现,定要跟着他。
不多时,扶桑却又折返,澹台折玉道:“怎么,忘拿什么东西了?”
扶桑摇了摇头,沮丧道:“翠微说她身子不适,不能陪我出去了。”
明明早上去找她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卧床不起了呢?
不过她有孕在身,确实很容易不舒服,尤其刚诊出身孕那段时间,她吐得特别厉害,吃不下睡不好,一天比一天消瘦,持续了一个多月才好转。
扶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原来孕育一个孩子是如此辛苦的一件事,既同情,又有一丝不该有的庆幸,庆幸自己不是女子,不必遭受这样的折磨。
“那怎么办?”澹台折玉似笑非笑道,“你要是不嫌跟我在一起不自在,我倒是可以陪你出去。”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扶桑疑惑道:“我什么时候嫌弃……”
啊,他想起来了,他昨晚的确说过和柳翠微结伴出门更自在些,但他绝没有和澹台折玉在一起不自在的意思,天可怜见,他恨不得一天到晚和他黏在一起呢。
扶桑还没想好如何辩解,君如月来了,先向澹台折玉行礼问好,而后表明来意:“殿下,父亲请你过去,有事相商。”
澹台折玉道:“如月,你上午有空吗?”
君如月道:“有空。”
澹台折玉道:“扶桑想出去逛逛,你陪他一道儿罢。”
不等扶桑拒绝,君如月便一口答应:“好。”
澹台折玉又叮嘱一句:“照顾好他。”
君如月边答应边睨了扶桑一眼,显而易见,这个容色清绝的小太监很受殿下看重,怠慢不得。
澹台折玉弯腰将玄冥抱起来,以防它追撵扶桑,道:“你们先走罢。”
没奈何,扶桑只得和这位陌生的君二公子一起离开了漪澜院。
第111章 小太监111
扶桑当然明白澹台折玉为何会让君如月陪他出行, 因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若是有个熟门熟路的人与他结伴就再好不过了, 而君如月出现得刚刚好, 澹台折玉顺便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他了。
可扶桑和君如月是彻彻底底的陌生人,这下是真的不自在极了。
君如月既不骑马, 也没乘车, 领着扶桑在街头漫步。
好在天公作美,今日是个阴天,乌云盖顶,清风徐来,十分凉爽, 不似昨日那般闷热。
扶桑身着一袭荼白色斜襟窄袖暗纹锦袍,襟头和袖口镶着红边, 腰带也是红的,左边挂着棠时哥哥送的玉葫芦吊坠, 右边挂着金水仿做的石榴香囊, 这两样东西他总是不离身的。
先前那些旧衣早在路上淘汰了,而今穿的这些皆是澹台折玉一件件买给他的, 从用料到做工都是极好的,配色也都是他喜欢的。
就算不靠衣装,单看容貌与气质,扶桑也丝毫不像个奴婢,如今锦衣加身,俨然是个锦绣堆里长大的公子哥儿, 哪怕和君如月这个货真价实的勋贵子弟走在一起也毫不逊色。
从他们身旁经过的路人少不得多看他们几眼,而君如月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扶桑。
他横看竖看, 都不觉得扶桑像个低三下四的奴婢,倒有几分被娇宠出来的天真烂漫,而且澹台折玉对待他的态度也有些耐人寻味,很难不教人多想。
君如月不禁想到好友严律前阵子分享给他的一则艳闻,说是朱钰在郊外有处隐秘私宅,宅子里豢养了数名娇丽娈童,朱钰间或召集一帮喜好狎亵娈童的狐朋狗友,在私宅里纵情声色,霪靡不堪。
朱钰乃是嵴州知府朱靖宴的长子。文臣与武将天然对立,朱靖宴与君北游多有不睦,朱钰和君如月也时常交恶,朱钰视君如月为眼中钉,君如月却从未将朱钰放在眼里,不过是个只知道寻欢作乐的酒囊饭袋而已,他根本不屑一顾。
食色,性也。
以扶桑这样的姿色,想要得到男人的宠爱,简直易如反掌。
难道,他是澹台折玉的娈童?
君如月立即驱散了这个荒唐的念头。
他这样无端揣测,将澹台折玉和朱钰那样的龌龊之徒相提并论,对澹台折玉无疑是种亵渎和玷污。
他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愧疚之情,不仅对澹台折玉,也对扶桑。
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君如月率先开口:“你叫扶桑是罢?你姓什么?”
“我姓柳,柳树的柳。”扶桑边回话边匆匆地瞅了他一眼,他与都云谏身高相仿,却不像都云谏那样给人以压迫感,反而和颜悦色,一副很好亲近的样子,故而扶桑并不怕他,只是略有尴尬而已。
“你在殿下身边多久了?”君如月又问。
“从离京到现在,半年了。”扶桑如实道。
君如月微感诧异,他还以为这个小太监应该跟随澹台折玉三年五载了,才会忠心耿耿、誓死追随,没成想竟是从流放伊始才到澹台折玉身边的,并无忠心或者情分可言。
短短半年就能得到澹台折玉的宠幸,除了这张如花似玉的脸,这小太监定然还有些深藏不露的本事,倒教他心生好奇了。
说话间,二人拐进街边的一间古玩铺子,刚进门,就听见一声欢快的“月哥哥”,紧接着就看见一名身着粉裙的俏丽少女快步朝他们走来,扶桑很有眼色地让到一边。
少女直接抓住君如月的手臂,眉开眼笑道:“月哥哥,好久没见你了,茹儿好想你呀,你有没有想茹儿?”
扶桑暗自惊讶,西北民风竟开放如斯,完全不顾“男女授受不亲”的礼制,不仅当街拉拉扯扯,言辞更是直白大胆,那些话他都无法轻易说出口。
君如月本就因宿醉有些头疼,此刻头更疼了。
眼前这名少女是他好兄弟严律的亲妹妹严茹,与他十分相熟。与此同时,严茹也是他众多爱慕者中的一个,自从晓事后就成天嚷嚷着非他不嫁,令他避之唯恐不及,没想到今儿个不期而遇了。
君如月扫了扶桑一眼,推开严茹的手,低声道:“别闹,我有朋友在呢。”
扶桑:“……”
朋友?即使君如月只是随口一说,也让他受宠若惊。
严茹这才看向扶桑,登时两眼发直,就差把“惊艳”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扶桑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转眼看着君如月道:“你们聊,我先随便看看。”
店铺很大,甚至还有二层,扶桑被伙计引领着上楼逛了逛,等他下来的时候,严茹已不在了。
君如月问:“可有看中什么物件?”
扶桑摇了摇头。精美的东西有很多,但没有第一眼看见就认定“就是它了”那种强烈的直觉。
从古玩铺出来,两个人继续在各种店铺间穿梭,刚从一间扇子铺里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童迎上来,双手递给君如月一束花,而后抬手一指,道:“那位小姐让我送给公子的!”
扶桑循着小童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斜对面的茶楼里,临窗坐着个清秀佳人,边朝这边挥着手里的帕子,边扬声道:“月公子!我姓唐!家住平安里!”
扶桑笑出声来,君如月瞧他一眼,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快步离开。
等走远了,君如月松开扶桑,道:“你方才笑什么?”
昨日傍晚,扶桑和朝雾坐在院中闲聊,朝雾说君如月是碎夜城有名的美男子,倾慕他的女子不计其数,就连敌国公主都想嫁给他。
扶桑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朝雾多少有些夸大其词,可今日一见,竟是名符其实,所以才不小心笑出声来。
扶桑仍是忍俊不禁,含笑解释:“我从前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觉得有趣。”
君如月也不与他计较,面带微笑道:“此地的风俗人情与京城那边大不相同,不仅男子可以向心仪的女子求爱,女子也可以主动向相中的男子示好。每年三月三上巳节,城中适龄的未婚男女全都汇聚在城外€€水河畔,游春踏青,寻觅良缘,喜事能从三四月一直办到七八月。”
扶桑只是想想都觉得热闹,可惜他来晚了,错过了一场盛事。
君如月将手中花束递给扶桑:“喏,送你了。”
扶桑心想,他应该是觉得堂堂男子汉拿着一束花有失体面,便伸手接过来,垂眸分辨,有淡紫色的苦楝花,还有粉红的海棠,其它的他不认识。
恰好他们路过的民宅里耸立着一株高大的苦楝树,繁枝绿叶随风摇曳,细碎的紫色花瓣被风吹落在街道上,似一层薄薄积雪,香气熏人。
扶桑伸手接了几朵簌簌飘落的小花,随口道:“这里的百姓似乎尤其喜欢苦楝,城外城内随处可见。”
君如月道:“等你去了鹿台山,就会发现漫山遍野都是这种树,碎夜城的苦楝都是从那里蔓延而来的。”
扶桑讶道:“鹿台山离这里不是有一百多里么,怎么会蔓延这么远?”
君如月暗悔不该提到鹿台山,可扶桑既问了,他也不能不答:“一株苦楝树开一次花能结几百上千颗苦楝果,这些苦楝果落地生根,迅速生长,五六年就能长成大树,继续开花结果,落地生根。就这样年复一年,鹿台山上那些苦楝,花了近百年才蔓延到碎夜城来,若是无人砍伐,迟早整个嵴州都会被此树覆盖。”
扶桑想了想,又问:“那最初是谁把苦楝种在鹿台山上的?”
君如月默了默,道:“是一位皇子。”
扶桑吃了一惊:“皇子?”
君如月道:“鹿台山上那所行宫,也是那位皇子所建的。”
扶桑一时恍然。
第一次从都云谏口中听说鹿台山上有座行宫时他就觉得奇怪,正常来说,行宫都不会离京城太远,在遥远边境的高山上为皇帝建一座行宫也太不符合常理了。
现在看来,那座行宫的背后是有段故事的,而且是段年深岁久的故事,发生在百年前,事关一位皇子。
扶桑对这个久远的故事充满好奇,兴致勃勃地追问,君如月却不欲多言了,道:“说来话长,日后有机会我再慢慢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