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 第112章

扶桑闭着眼睛,抽噎两下,哽咽道:“我害怕……”

澹台折玉用手帮他擦眼泪,问:“怕什么?”

扶桑把湿漉漉的脸埋进他的肩窝里,只是不住地重复那三个字:“我害怕,我害怕……”

虽然知道这可能只是酒醉之后的胡言乱语,但澹台折玉还是止不住地心疼,他轻抚着扶桑的脊背,温柔地哄:“扶桑不怕,有我在呢,夫君会保护你,谁都不能伤害你。”

扶桑渐渐止住眼泪,开始慢吞吞地自言自语:“我喜欢你,从五岁那年第一次遇见你,我就喜欢上你了,虽然离开仁寿宫后你就忘了我,我为此难过了好一阵,但我还是好喜欢你,偶尔远远地看你一眼,就能开心好几天……十岁那年,我爹把我送进太医院,让我拜师学医。从引香院到太医院,有一条近路,可我偏要绕远路,从仁寿宫一直往东走,经过隆景门、乾清门、熙庆门,然后往南走一千四百六十步,就能到清宁宫。每天早一趟、玩一趟,我从清宁宫门口经过,期待着能够碰巧见到你。那条路我走了五年,和门口的两尊石狮子打了几千次照面,见到你的次数却少得可怜。可是即使见不到你也没关系,因为我知道,当我从清宁宫门口路过那个瞬间,就是我离你最近的时刻……那时候我最羡慕的人就是棠时哥哥,因为他在清宁宫当差,每天都能见到你,我也想每天都能见到你,我做梦都想进清宁宫,我等啊等,等啊等,终于等来了机会,我师父让我给你按摩,我高兴极了,我以为从今以后就能经常见到你,可是没过多久,天翻地覆……你需要我,我会按摩,又是个太监,再没有人比我更适合陪在你身边,于是我狠心抛弃了爹娘,豁出这条命,跟你去流放……对我来说,你就像天上的月亮,只要能被月亮的光辉照耀着,我便心满意足了,我从没想过要把月亮摘下来,占为己有。可是,上天一次又一次地眷顾我,让我拥有了你,让我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可是……可是……”

扶桑又哭起来,眼泪打湿澹台折玉的中衣,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澹台折玉心口闷痛,沉声道:“好了,不用再说了,我明白,我都明白。”

澹台折玉终于明白,扶桑害怕的东西和他一样,那就是失去。

自从爱上扶桑,他才深刻地理解了那句佛语: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①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爱到深处,除了幸福、快乐、甜蜜,还伴随着忧惧,惧怕此刻拥有的一切都失去,化为梦幻泡影。

他比扶桑更害怕,因为他从出生起就一直在失去,直到一无所有,甚至连这条破命都不想要了。当他在赴死之路上踽踽独行时,扶桑来到了他身边,温暖他,治愈他,让他重新燃起生的希望。扶桑失去他或许还能活下去,可他失去扶桑就只有死路一条,他需要扶桑,他需要扶桑的爱,就像草木需要阳光雨露。

扶桑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你明白?”

澹台折玉双手捧住扶桑的脸,含笑道:“你说了那么多,其实就是想说你爱我,对不对?我也爱你,爱到无法自拔,爱到恨不得和你融为一体,爱到……愿意为你而生为你而死。”

扶桑的眼泪流得更凶,他再次扑进澹台折玉怀里,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惹得澹台折玉也掉了几滴眼泪。

澹台折玉又觉得有些好笑,扶桑哭是因为喝醉了,他又没醉,跟着哭什么呢?

是爱情,爱情把他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傻瓜,但他心甘情愿。

等扶桑哭够了,澹台折玉想去倒水给他喝,可扶桑抱着他不放手:“别走,别离开我。”

“那你和我一起去,但是你得抱紧我。”澹台折玉道,“双手搂住我的脖子,双腿勾住我的腰。”

扶桑照做,可他四肢发软,根本使不出多少力气,不过澹台折玉的双臂非常有力,只用一条胳膊就能稳稳地托住扶桑的身体。

从床到八仙桌只有几步路,澹台折玉把扶桑放到桌上,腾出手倒茶,先喂扶桑喝一杯,再给自己倒一杯,正仰头喝茶,扶桑突然用手碰他的喉结,他被呛到,偏过头去咳了几声。

澹台折玉用手背抹了下嘴,回头看着扶桑,哭笑不得道:“摸我做什么?”

扶桑再次抬手抚摸澹台折玉喉间的凸起,道:“我没有这个。”

“是吗?”澹台折玉还真没留意过,“仰起头我看看。”

扶桑便仰起头,修长的脖颈展露无遗,雪白的肌肤上还有澹台折玉之前留下的痕迹。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用双唇在上面留下新的印记,扶桑痒得不住瑟缩,腰肢一软便向后倒去,幸好澹台折玉及时将他捞起。

四目相对。

眼泪把扶桑的双眸洗得格外澄净明亮,里面倒映着澹台折玉的样子。他的眼尾是红的,鼻尖是红的,脸颊也是红的,娇艳得像一朵花,或者一颗将熟未熟的果子,散发着迷人的甜香,引诱澹台折玉去品尝。

不仅如此,扶桑还攀上他的脖颈,贴上他的胸膛,在他耳边道:“玉郎,我想……”

澹台折玉也想,可一想到何有光很快就会过来,他只能选择隐忍。他紧紧抱着扶桑,哑声道:“不行,你喝醉了,经不住折腾,等你酒醒了再说。”

“不等,”扶桑在他怀里撒娇,“我现在就想……”

澹台折玉的自制力在扶桑面前向来不堪一击,只能依他。

澹台折玉一心二用,时刻留意着外面,当他透过花窗看见何有光的身影出现在桥头,他即刻捂住扶桑的嘴,扬声道:“就放在那儿罢!”

何有光连声“好”都没敢应,放下碗就转身走了。

等澹台折玉出去端起那碗绿豆汤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而这碗解酒用的绿豆汤已经没有用了,因为扶桑已经睡着了。

澹台折玉凭栏而立,看着蓝天白云、绿水青山,喝着一碗加了糖的绿豆汤,眉梢眼角俱是笑意。

第154章 小太监154

等庭院里没了阳光, 澹台折玉独自把晾在院里的几百本书收起来,分门别类放回书架上,又把澹台云深所写的那些零散文字认真翻阅了一遍, 自行想象出一段完整的故事, 并生出一些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共鸣。

他和这位刻意从史书上抹去的神秘先祖有着微妙的相似之处,他们都遭到父权和皇权的无情压迫, 但他比澹台云深稍微幸运一些, 他在反抗失败后才遇见心爱之人,而澹台云深却是在失去心爱之人后才开始反抗,就算成功了也只是空留遗恨,抱憾终身。

日暮时分,何有光出现在桥头, 手里拿着一支蜡烛,掀开风灯的羊皮灯罩, 点燃灯芯,再把灯罩盖上。

澹台折玉从桥上下来, 在半途和何有光相逢, 何有光关切道:“殿下,扶桑怎么样了?”

“还在昏睡, ”澹台折玉道,“所以不必准备我和扶桑的晚饭了,直接准备供桌便好。”

何有光觉得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实在伤身,可也不敢置喙,只管应好。

“你的家人呢?”澹台折玉问。

“吃过午饭就走了,他们还要赶着回去做生意, 耽误一天就少挣一天的钱。 ”顿了顿,何有光又道:“我替孩子们谢谢殿下的赏赐。”

“不必谢我, 都是扶桑的主意。”听他提起孩子,澹台折玉想起什么,状似随意地问:“听扶桑说你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大人要忙生意,那孩子谁来照顾?”

何有光没想到他会关心这个,不免有些诧异,如实答道:“我娘还健在,她老人家今年五十有二,身子骨还很硬朗,孩子们都是她在照顾。两个孙子已经大了,能吃会玩,不用多管,只有小孙女还未满周岁,需要多费心。”

澹台折玉道:“你和红豆婶若是思念孙子孙女,可以把他们接过来小住。”

何有光闻言一怔。君二公子叮嘱过他们,澹台折玉喜静,虽然前殿和后殿相隔甚远,他和妻子平时也不敢大声喧哗。小孩子最是吵闹,小婴儿哭起来更是没完没了,澹台折玉就不怕孩子们扰了他的清静?

不等何有光想好如何作答,只见澹台折玉朝他伸出手,道:“我来点灯,你去忙别的罢。”

何有光便把蜡烛交给澹台折玉,怀着满腹疑惑走了。

澹台折玉点灯的速度不及夜色降临的速度,廊桥上的灯还没点完,越来越浓的黑暗已将周遭的景物都吞噬了,这座灯火辉煌的行宫仿佛是漂浮在海面上的一座孤岛。

希望玄冥能循着亮光找到回家的路,别让扶桑再牵肠挂肚。

等何有光和安红豆准备好供桌,澹台折玉独自祭拜了天地与先祖,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回屋翻了几页书,就听见扶桑唤他,澹台折玉答应一声,起身往卧房走去,进了纱帐,就见扶桑拥着被子坐在床上,长发略显凌乱地披散在赤€€的肩头,一副茫然若失的模样,似乎还没醒过神来。

澹台折玉坐在床边,柔声问:“难受吗?”

“头有一点疼。”扶桑嗓子沙哑,“我是不是喝醉了?”

“你不记得了?”澹台折玉不答反问。

扶桑努力回想,却只记得他们在无尽亭里吃午饭,之后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全都一团模糊。想起曾经见过的那些醉酒之人的丑态,扶桑忐忑道:“我、我没出丑罢?”

澹台折玉笑着摇了摇头:“没有。”

扶桑松了口气:“那就好。”

澹台折玉欺身凑到扶桑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扶桑的脸迅速红起来,末了,澹台折玉道:“我喜欢你喝醉之后放浪形骸的模样,以后我们可以以酒助兴。”

扶桑羞得没脸见人,用被子蒙住了头。

澹台折玉低笑两声,道:“睡了这么久,你一定又渴又饿,我去给你拿些吃的喝的来。”

“等等,”扶桑躲在被子里问,“什么时辰了?”

“天黑许久了,”澹台折玉道,“应该辰时过半了罢。”

什么?他竟睡了这么久!

听见脚步声,扶桑露出头来,看着澹台折玉从正门出去了。想到他方才说的那些淫词艳语,扶桑不禁有些怀疑,喝醉之后的自己当真表现得如此浮浪吗?

但是澹台折玉说他喜欢……扶桑一面羞赧,一面又窃喜。都是夫妻了,就算放浪些又有什么打紧,只要澹台折玉喜欢就好。

身上什么都没穿,扶桑爬下床,从龙门架上拿了件外袍披上,然后做贼似的溜去隔壁解手。

完事后从北屋出来,扶桑才留意到院子里的供桌,他赶紧回房,打算穿戴整齐再过去祭拜。

澹台折玉坐在八仙桌旁,喊扶桑过去吃东西,扶桑道:“等祭拜过后再吃。”

“我已经祭拜过了,”澹台折玉指着面前的几盘点心和水果,“这些就是供品。”

“你先别吃,”扶桑急道,“快端回去!”

澹台折玉只好把几样贡品重新摆回供桌上,等扶桑穿好衣裳、束好头发,澹台折玉和他一起叩头上香。

扶桑默默祈求上苍保佑,保佑他的爹娘和哥哥,他什么都不求,只求他们平安无恙。

不能刚祭拜完就端走供品,至少要等到香炉里的香烧完。

扶桑和澹台折玉并肩坐在桥头,月在西天,被山峰挡住了,他们看不到,只能看到满天繁星,悬挂在漆黑如墨的夜幕上。

夜风微凉,澹台折玉把扶桑揽在怀里,道:“冷不冷?”

“不冷,”扶桑歪着头靠在他肩上,“还有点热呢。”

澹台折玉用下巴贴着他的额头,道:“会不会是酒劲还没彻底消褪?”

扶桑现在不能听见“酒”字,一听见就脸发烧,隔了小会儿,他懊悔道:“喝醉的感觉一点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一口都不喝了。”

澹台折玉无声地笑了笑:“不是说要陪我一起醉生梦死么?”

扶桑理直气壮道:“我反悔了。”

澹台折玉道:“其实你喝醉之后特别乖巧可爱。”

扶桑半信半疑:“真的吗?”

“千真万确,”澹台折玉真挚道,“像一只小狐狸。”

之前说他像狸奴,现在又说他像狐狸。

扶桑自然而然地想到“狐狸精”,狐狸精在志怪话本里通常代表着妖艳、妩媚、霪邪,靠吸食-精气为生……扶桑觉得他意有所指,咬咬牙,厚颜无耻道:“我是狐狸,你是什么?”

澹台折玉想了想,缓缓道:“我是一名猎户,入山打猎,遇见一只小狐狸,就在我搭弓射箭之时,小狐狸幻化成人形,变成了一名雌雄莫辨的美丽少年,少年说他是狐仙,只要我不杀他,他就满足我一个心愿。我对少年一见倾心,便让他以身相许,少年见我年轻力壮,容貌尚可,便欣然应允,带我回家,结为夫妻,从此隐居山林,修仙问道。”

扶桑被他这一番胡编乱造逗得哈哈大笑,抬起头看着澹台折玉的脸,眉眼弯弯道:“哪里是‘容貌尚可’,明明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宛如潘安再世、天神下凡。”

澹台折玉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娘子谬赞了。”

扶桑愣了愣,这是澹台折玉第一次用“娘子”来称呼他,听起来有点奇怪,但……他很喜欢,他将满心欢喜化成朴实无华的三个字:“你真好。”

澹台折玉收敛神色,微笑着看他:“哪里好?”

“哪里都好,”扶桑不假思索道,“我夫君天下第一好。”

纵使澹台折玉满腹经纶,也说不出比这更动人的情话了,唯有以亲吻作为回应,轻舔慢舐,爱€€在唇齿间横流,如糖似蜜。

直到扶桑的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澹台折玉才停下,扶桑羞臊难当,把脸埋在澹台折玉颈间不肯出来。

在夜风的助力下,香炉里的几支香早已化为灰烬。

两个人端着供品回屋,就着热茶填饱肚子,澹台折玉出去敲响风铎,响声传到前殿,何有光和安红豆开始备浴。

待热水准备就绪,扶桑和澹台折玉共浴,他们在水上相亲,在水下相爱,犹如两只以爱为食的饕餮,不管怎么狼吞虎咽都吃不饱、吃不腻,反而越吃越饿。

奈何扶桑体力不佳,虚弱地伏在澹台折玉怀中,昏昏欲睡。

澹台折玉用指尖拨开黏在他脸上的几缕湿发,低声道:“回房?”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