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 第128章

有人应答,扶桑立刻就听出来不是棠时哥哥的声音,本就惴惴不安的心陡地悬起来€€€€难道棠时哥哥搬走了?还是出了别的什么事?自从去年五月份他就和家里人断了联系,他对爹娘和棠时哥哥的情况一无所知,就连他们是否还活着都不能确定……

门开了,从门缝里探出一颗陌生的脑袋,上下打量薛隐一番,不大客气地问:“你谁呀?”

薛隐答非所问:“我找柳棠时。”

那人道:“我家公子此刻不在家……”

扶桑脑子里“嗡”的一声,眼泪夺眶而出。

棠时哥哥还在这里,他还好好地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薛隐没再多说,回到马车旁,撩开窗帘,卒然看见扶桑满脸的泪,顿了顿,不由放软了声气:“下来罢。”

扶桑哽咽着“唔”了一声,艰难地挪到门口,他现在连自己穿鞋都做不到了,薛隐帮他穿好,再把他抱下马车,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

玄冥跟着跳下马车,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扶桑挺着大得吓人的肚子走到门前,笑着对那个半拉身子在门里半拉身子在门外的年轻男子道:“你是这个家里的人?你怎么称呼?”

对方直愣愣地看着他被门上悬挂的灯笼照亮的脸,讷讷道:“我、我叫蜚蓬,是公子的小厮。”

扶桑道:“我叫柳扶桑,是你家公子的……妹妹。”

蜚蓬回过神来,浓眉一皱,语气又变得不客气起来:“从未听我家公子说过他有妹妹,不管是亲妹、表妹还是堂妹都没有。你们找错地方了,走走走!”

说着半拉身子往里一收,就要关门,薛隐倏地把剑插-进门缝里,不容拒绝道:“让我们进去。”

蜚蓬胆寒却嘴硬:“你们这是私闯民宅,我可以报官抓你们,我们公子和衙门里的崔大人可是好朋友!”

扶桑莞尔一笑,棠时哥哥竟在这里交到了朋友,听起来还是位有身份的人物,想来棠时哥哥在这里过得还不错,扶桑打心眼儿里觉得高兴。

他伸手搭在薛隐执剑的手上,笑吟吟道:“薛大哥,别为难他了,我们就在外面等罢。”

薛隐便把剑抽了回来,门立刻“嘭”的一声关上了。

才站这一会儿扶桑就感到吃力了,他在薛隐的搀扶下坐在了门前的石阶上。

虽然已是春日,可夜里还是寒凉,薛隐去马车里抱了条被子,直接铺在石阶上,反正这些被子都该扔了,又拿来一件靛蓝色斗篷,披到扶桑身上,最后和扶桑并肩坐在一起。

扶桑拢了拢斗篷,仰头看着满天繁星,笑着感叹:“薛大哥,我们终于到了。”

薛隐也仰望着夜空,低低地“嗯”了一声,心想,这场假扮夫妻的游戏到此为止了,以后再也听不到扶桑亲昵地唤他“薛郎”或者“夫君”了。

“这一路辛苦你了,”扶桑又道,“如果没有你,说不定我现在还困在永平镇,或者早就死在了摘星楼。”

薛隐蓦然想起在摘星楼找到他那天,打开柜门的一瞬间,那双噙满眼泪的眸子从惊恐转为惊喜,他从未见过那么潋滟的眼眸,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璀璨。

扶桑依旧面朝着天空,喃喃自语:“薛大哥,你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可我无以为报,只能等下辈子……等下辈子我再报答你了。”

薛隐本想说“我不需要你的报答”,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变成简简单单的一声“好”。

从永平镇到嘉虞城,这一路他对他说过许多声“好”,扶桑全都铭记在心。他听见自己嗓音低哑,提了个莫名其妙的要求:“薛大哥,你可以抱抱我吗?”

静了须臾,一条胳膊沉沉地搭在了扶桑肩上,又轻轻地把他往怀里带了带。

第176章 小太监176

柳府大门正对着人来人往的街道, 虽不是光天化日,但当街搂抱到底不成体统,故而扶桑和薛隐只相依了片刻就分开了。在氤氲着花香的夜风中, 在摇摇曳曳的灯影中, 两个人寂寂无言。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平安抵达了嘉虞城,并且得知棠时哥哥一切安好, 扶桑自是满心欢喜, 可欢喜之中又缭绕着一团迷雾般的惆怅,既为自己,也为薛隐。

就算他有了安身之处,就算薛隐及时地把赵行检带到这里来,可谁都无法保证他能顺利生产€€€€女人生孩子犹如闯鬼门关, 而他只会更加凶险,因为他的皮囊之下充斥着未解之谜, 没有任何经验可循。假如让他在自己和孩子之间做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孩子, 他这一生已经足够圆满, 就算死去也无甚可惜,他衷心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延续他的生命, 活出无限可能。

扶桑已然做好从容赴死的准备,因此他刚才才对薛隐说,此生无以为报,只能等下辈子。自从知晓薛隐的悲惨身世后,他就总想为薛隐做点什么,他不奢望能把薛隐从痛苦的深渊里解救出来, 他只想让薛隐活得稍微轻松一些,可薛隐的心扉只对他敞开了那么一次, 就又变成了一块刀枪不入的铜墙铁壁,他实在是束手无策,莫可奈何。

正自惝恍,身边的人猛地站起来,吓了扶桑一跳,他以为是柳棠时回来了,忙调目往街上看,然而并没有,他转而看向已然走下台阶的薛隐:“薛大哥……”

薛隐沉声打断他:“我要走了。”

扶桑怔了怔才明白他的意思,忙道:“何必这样急?歇一晚再走也不迟啊。”

薛隐只淡淡地丢下一句“不必了”,便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去,只留给扶桑一道挺拔的背影,有种催人泪下的孤绝与落拓。

扶桑想去追他,却连起身都艰难,只能眼看着他越走越远,在那道身影即将被夜色湮没时,扶桑扬声喊道:“薛大哥!我等你回来!”

薛隐没有应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灯火阑珊处,扶桑呆呆地凝望着,久久不能回神,直到另一道身影映入他的眼帘。

“棠时哥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柳棠时先是愣了下,旋即循声望向自家门口,只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坐在昏黄的光里,而她的容颜却比春花还要妍冶靡丽……明明是无比熟悉的一张脸,柳棠时却不敢认。

“棠时哥哥!”

又一声扣人心弦的呼唤,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唤他。柳棠时如梦初醒般翻身下马,疾步来到阶前,瞪大双眼看着眼前人,喉咙却好似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扶桑站不起来,他仰视着近在咫尺的柳棠时,一边泪流满面,一边笑靥如花,哽咽道:“棠时哥哥,我回来了。”

不等柳棠时开口,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蜚蓬探头出来,看见柳棠时,面露喜色:“公子,你回来啦。”

柳棠时缄口不言,他竭力克制着翻涌的心绪以免失态,先是伸手为扶桑拭泪,接着扶他起来。

蜚蓬见此情状,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逡巡,惊疑不定,欲言又止€€€€他好像做错事了,还是先别多嘴的好。

坐着时有袄裙遮掩,还不算显眼,等扶桑站起身来,鼓胀如球的肚子立刻吸引了柳棠时的注意,柳棠时目眦欲裂地盯着,因极度震惊而语不成声:“你……你……”

“我怀孕了,”扶桑直截了当道,“就快生了。”

即使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柳棠时依旧难以置信,六神无主地僵了半晌,他才强作镇定道:“先进去再说。”

扶桑叫上玄冥,在柳棠时的搀扶下进了家门,至于柳棠时骑回来的那匹马和放在门口的行李,自有蜚蓬去处理。

院子里那株石榴树依旧屹立在那里,还是光秃秃的,还没到抽芽吐绿的时候。

穿过月影扶疏的四合院,路过堂屋,拐进用作书房的西次间,先让扶桑在临窗的软榻上落座,柳棠时走去书桌旁,用火折子点亮蜡烛,而后端着一盏青花八角烛台折返榻旁,放到炕几上,紧挨着一只鎏金八瓣莲纹碟,碟中盛着一把白生生的莲子。

柳棠时转身向外行去,扶桑的视线默默追随着他。

未几,柳棠时拎着一只紫砂提梁壶回来,倒了两杯热茶,这才坐下,定睛端详扶桑的容貌€€€€只看脸,他丝毫不像怀孕的样子,比之记忆中更显清瘦,甚至有些恹恹的病态,大约是旅途劳顿的缘故。

目光向下,停落在扶桑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柳棠时平声静气道:“真是匪夷所思,太监竟然也会怀孕。”

扶桑痴痴地看着他被烛光照亮的侧脸,压下满腹衷肠,先为柳棠时解惑:“我有一个秘密,一个只有爹娘和我师父知晓的秘密……”

继澹台折玉和薛隐之后,这是扶桑第三次将这个保守多年的秘密宣之于口,现在的他已不再感到羞€€€€€€在这段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他想通了很多事,最要紧的就是他和自己达成了和解,他发自内心地接受了上天赋予他的这具阴阳共生的畸形之躯,不再自惭形秽,亦不再自轻自贱€€€€他连生死都能看透,还有什么不能释然呢?

“……对不起,”末了,扶桑歉疚道,“瞒了你这么多年。”

对柳棠时来说,这个秘密虽然离奇却并不难以接受,就算扶桑说他是魑魅魍魉幻化而成的他也无甚所谓,谁让他是他的弟弟呢,他习惯了无条件包容他的一切。

稍作沉默,他澹然道:“定是爹娘让你守口如瓶,不怪你。”

虽然都是养子,可爹娘素来对扶桑视如己出,溺爱娇宠,而他和爹娘之间始终隔着一层,感情不浓也不淡。他自幼就觉得爹娘和扶桑才是真正的一家三口,而他只是个外人,是扶桑的替代品,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弥补扶桑的不足。他曾嫉妒过扶桑,但那点嫉妒根本不值一提,因为扶桑生来就是被爱的,他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别人的爱,就连天潢贵胄也不能幸免,先是澹台训知,后是澹台折玉。

“公子,”蜚蓬站在帘外问,“姑娘的行李放在哪个屋里?”

“西厢房。”柳棠时不假思索地回答€€€€从前在引香院,他住东厢,扶桑住西厢,爹娘住正房,在这里依然不变,他照旧在东厢住着,把西厢和正房给扶桑和爹娘留着,而今等来了扶桑,只等爹娘从京城脱身,有朝一日阖家团圆。

蜚蓬应声要走,扶桑叫住他,客客气气地吩咐:“劳烦你烧锅热水,待会儿我要沐浴。”

蜚蓬刚给他吃了闭门羹,生怕他怪罪,赔着小心道:“方才是小的有眼无珠,怠慢了姑娘,姑娘人美心善,别跟小的一般见识,小的这就烧水去。”

说完麻利地走了,先把行李拿到西厢房,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和唼喋不休的鸟语为这阒寂的春夜平添了些许喧扰。

屋里有些窒闷,柳棠时想开窗透透气,思及他们的谈话不宜被外人听见,便没动作,只是端起茶杯啜饮两口,状似随意地问:“你腹中怀的,是谁的孩子?”

虽然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但他要听扶桑亲口说出来。

扶桑轻慢地说出那个在他心里千回百转的名字:“澹台折玉。”

柳棠时面色不变,又问:“多久了?”

扶桑道:“我不敢看大夫,无法确定具体什么时候怀上的,我猜测是五月初有孕,按照十月怀胎来算,应是二月底生产。”

“二月底……”柳棠时剑眉轻蹙,“今天是二月十三,也就是还有半月光景。”他立即想到一个生死攸关的难题,眉头越皱越紧,“你的身体如此特殊,寻常稳婆恐怕不能为你接生,趁着还有时间,你还是赶紧去京城€€€€”

“哥哥莫慌,”扶桑轻声打断他,“薛隐已经赴京去请我师父了,不出意外的话十日左右就能往返,届时我师父会帮我接生,这世上也只有他能帮我。”

“薛隐?”柳棠时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猛然间却想不起曾在哪里听过。

“他曾是澹台折玉身边的暗卫,一路护送澹台折玉前往嵴州。”扶桑慢条斯理地交代来龙去脉,“去年八月,五皇子陨殁的消息传到澹台折玉那里,他即刻启程返京,为了我的安全着想,他把我留在了嵴州,并安排薛隐暗中保护我。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自己怀了身孕,留在嵴州无异于坐以待毙,于是我和薛隐便也踏上了归途。我们在九月初动身,先走了三个多月的水路,又走了一个多月的陆路,历经五个多月的艰辛,终于在今日抵达了嘉虞城。”

听到“暗卫”二字柳棠时就想起来了,薛隐是在澹台折玉因谋反失败被幽禁东宫后突然出现在澹台折玉身边的,当时他也在东宫困了大半个月,故而见过薛隐几面,却连一句话都不曾说过。

“他人呢?”柳棠时问,“怎么没看见他?”

扶桑到:“在你回家之前,他就马不停蹄地往京城去了,去请我师父。”

柳棠时回想扶桑才刚说的那些话,仔细琢磨了一会儿,犹疑道:“你是在和澹台折玉分离后才发现自己有孕的,那……他是不是还不知道你怀了他的骨肉?”

“从分离那天起,我和他就缘尽于此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这辈子再无瓜葛。”扶桑嘴上说得轻巧,可胸口却隐隐作痛,到底还是做不到心如止水,“我不能让澹台折玉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所以我求薛隐帮我保守秘密,他也答应了。”

柳棠时险些露出一个嗤笑。

经历了这么多,他的弟弟还是如此天真,没什么长进。

柳棠时眼神锐利地直视着扶桑的眼睛,刻意让语气显得平静:“如你所说,薛隐是澹台折玉的暗卫,奉澹台折玉之命保护你,那他凭什么要替你保守秘密?更何况澹台折玉现如今是启国的皇帝,欺君之罪可大可小,薛隐为什么要为了你赌上自己的前程乃至性命?”

扶桑被问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些,他只想着薛隐是个重诺守信的人,答应他的事就必定会做到。

可是……凭什么呢?他与薛隐既不沾亲也不带故,即使朝夕相处了五个多月也没变得多亲近,他凭什么就这般笃定地认为薛隐会为了帮他而欺瞒澹台折玉?

扶桑蓦然心慌意乱起来。

如果薛隐把他怀孕的事告诉澹台折玉,他该怎么办?

若是继续留在这里,澹台折玉有可能会找上门来,可他又不能离开嘉虞城,接下来的每一天他都可能临盆,他必须乖乖等着师父来救命,哪里都不能去。

思来想去,他只能赌€€€€赌薛隐不会背弃承诺。

扶桑笑容惨淡,万般无奈道:“除了相信他,我别无选择。”

他像是在说服柳棠时,又像是在自我宽慰,径自道:“就算被澹台折玉知道了,想来也没什么要紧,他才登帝位,必定日理万机,忙得不可开交,哪有闲心在意我,说不定他早已将我抛诸脑后了。‘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①世间男子大都寡情薄幸,情爱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风一吹就散了。”

这番话倒让柳棠时心下稍慰,他的弟弟多少还是有些长进的。

但他不能确定澹台折玉是否寡情薄幸,他所认识的澹台折玉是个心如木石、无情无欲的男子,这样的男子一旦对谁动了真心,想必没那么容易撂开手€€€€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他却认为不能一概而论,澹台折玉的父亲澹台顺宣就是一个现成的反例,如果澹台顺宣不是至死不渝地爱着先皇后,也就不会恨了澹台折玉这么多年。

想到此处,柳棠时豁然开朗,怪不得薛隐会答应扶桑保守秘密,恐怕这世上没有人比澹台折玉更想把扶桑和孩子藏起来,因为他比任何人更清楚,一旦扶桑和孩子被扯进权力的漩涡,他们将会面临多么巨大的危险,哪怕他身为帝王也不能保证他们万无一失。

这些想法没必要对扶桑言明,以免他又生出些不该有的期冀,就让他这么心灰意冷下去罢,天长日久,总有一天会彻底放下的。

柳棠时轻轻地牵了牵唇角,道:“你能这样想我就安心了,你和他本就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如今各归其位,各得其所,已是最好的结局。至于你腹中的孩子,我会帮你一起抚养,我们柳家也算后继有人了,爹娘知道了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听他提到爹娘,扶桑的心倏地一紧,想问又不敢问,唯恐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踟蹰少刻,他还是忍不住问:“爹娘……都还好吗?”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