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 第142章

家一日不可无主, 国一日不可无君。

玄宗皇帝澹台折玉崩逝当天,还不满两岁的太子澹台见微在灵前即位,名正言顺地成了启国的第六位皇帝。

曾经的蕙贵妃, 先是在玄宗登基后被尊为皇太后, 不到一年时间又成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听起来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婆, 可她也不过三十五岁, 虽然韶华已逝,却依旧充盈着蓬勃的生命力,漫长又无趣的宫廷生活并未消磨掉将门之女的锐气,反而被岁月淬炼得越发锋芒毕露了。

新帝尚且年幼无知,太皇太后垂帘听政, 又有积威多年的摄政王坐镇朝堂,监理军政, 无人胆敢趁机作乱。

世人赞颂摄政王雄才伟略,高瞻远瞩, 让启国躲过了一场夺权篡位的灾难, 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

那段日子浑浑噩噩,扶桑完全忘了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在生不如死的境地里苦苦挣扎, 看不见一点光亮,感受不到一丝温暖,曾经带给他幸福、快乐、希望的深挚爱意现在却滋生出无尽的痛苦,每一次呼吸都是痛的,活着成了一种煎熬,他不想这样无休无止地煎熬下去, 他无数次想过追随澹台折玉而去,可一想到小船儿, 却又割舍不下。

那是他拼死生下来的亲骨肉,身上流淌着他和澹台折玉的血,他怎么忍心让小船儿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他要回到小船儿身边去,他必须抓住他的救命稻草,才有可能活下去。

当扶桑终于有气力从床上爬起来时,已是半个月后了。他告诉君如月,他要回嘉虞城,君如月沉默片晌,道:“再过半个月他就要启殡,难道你不想送他最后一程吗?”

曾经总是氤氲着笑意的澄丽双眸而今却弥漫着浓到化不开的悲伤,扶桑凄然道:“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送或不送,又有什么分别呢?”

君如月目光沉沉地看着扶桑,心里有万语千言,却无法宣之于口。

喜欢一个人实在是毫无道理可讲,君如月这辈子遇见过那么多美人,却从不曾为谁怦然心动过,谁成想因着一次印象深刻的偶遇,当经年之后再次见到记忆中那个惊鸿一瞥的少年时,他想当然地就以为这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于是轻而易举地动了情。

可惜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他心悦扶桑,扶桑却和澹台折玉情投意合。澹台折玉是君,他是臣,臣不能与君相争。为了彻底断了这个念头,他不得不向父母妥协,仓促地成了亲,过往的种种坚持最终成了一场笑话。

然而世事无常,谁都想不到澹台折玉会英年早逝。生在帝王家仿佛是一种诅咒,那些年轻的皇子在明争暗斗中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尽管澹台折玉笑到了最后,却依旧难逃厄运,就这么撒手尘寰。

他对澹台折玉忠心耿耿,自然为澹台折玉的死感到痛心和惋惜,可有些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消除€€€€贪欲、嗔恚、愚痴,佛家谓之“三毒”,无人幸免,无药可医。

如今扶桑不再属于任何人,他和扶桑有了再续前缘的可能,只要扶桑愿意,他可以带着他回嵴州去,远离京城的是是非非,做一对逍遥自在的神仙眷侣。

可是,他在嵴州还有个妻子,他的妻子没有任何过错,他既不忍心辜负她,也不愿意让扶桑受丝毫委屈。他只能二选一,所以他一直踌躇难决,纵有千愁万绪,却不敢向扶桑表露分毫。

现在扶桑要走,他却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来。他已然明白,无论澹台折玉是生是死,他和扶桑都没可能,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终究是有缘无分,好似一场春秋大梦。

君如月压下繁芜的思绪,试着劝道:“你如此虚弱,好生将养几日再走也不迟。”

扶桑却摇了摇头:“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了。”

君如月转念一想,扶桑早些离京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扶桑和澹台折玉的关系不算秘密,除了他,薛隐和都云谏也是知情人,薛隐虽然为澹台折玉所用,但他真正的主子其实是摄政王韩子洲,倘若摄政王知晓了扶桑的存在,不定会生出什么事端,还是趁早离开的好。

“好罢,”君如月道,“我派人护送你……”

“不用了,”扶桑轻声打断,“给我一匹马,一把防身的匕首,就足够了。”

从京城到嘉虞城这条路,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他只想一个人走,不想被外人打扰。

君如月不忍心拂逆他的意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再次让步:“好,什么都依你。”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派几个人暗中跟随就是了,他不可能让扶桑独自远行€€€€扶桑太美丽也太脆弱,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太危险,需要有人为他遮风挡雨、驱灾避祸,他才能好好活下去。

“我还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你还记得柳翠微吗?”

“记得,都云谏的女人。”

“她是我的朋友,”扶桑道,“等我离开京城,此生怕是无缘再见了,所以我想在走之前见她一面。”

“好,我这就遣人请她过来。”

故人重逢,当然不能蓬头垢面,扶桑打起精神,沐浴更衣。

碍于柳翠微和都云谏的关系,扶桑从未将身体的秘密告诉过柳翠微,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多费唇舌,故而他缠好束带,穿上男装,束起长发,又略施脂粉,遮掩病态,让面色稍微显得红润些。

收拾妥当,交代橙儿几句,他便让橘儿扶着他去了花园。在屋里闷了大半个月,他想晒晒太阳,吹吹风,希望风能吹走他身上的沉沉死气。

上次来时,园子里那片扶桑树上还零星开着几朵红花,眼下却连叶子都快掉光了,所幸菊花还在姹紫嫣红地开着,还有早梅初绽,虬枝上只见花不见叶,攒攒簇簇,暗香漂浮。

扶桑让橘儿帮他折了一枝梅花,登上凉亭,凭栏而坐,看着这座并不算萧条的园子,心里却一片苍凉,犹如置身冰天雪地。

“橘儿,这阵子下过雪吗?”扶桑问。

“没呢,不过也快了,”橘儿道,“过两天就是立冬,往年都是立冬前后下第一场雪。”

扶桑忽而想起前年,刚巧就是立冬那天迎来初雪。

为了阻止大公主去西笛和亲,澹台折玉在风雪中跪了一夜,可大公主还是成了牺牲品,这件事成了压垮澹台折玉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决定弑父,他失败了,他被放逐,他打算到了行宫就自杀……

不能再想了,不能再流泪。

这是他和柳翠微的最后一面,他要笑,他要让柳翠微记住他开开心心的样子。

在没有温度的阳光里坐了约莫一刻钟,有人来了。

扶桑站起来,边挥手边笑着呼喊:“翠微!”

柳翠微听见喊声,便丢下随行的两人,提着裙子朝这边跑过来,她一口气跑上凉亭,直接扑进了扶桑怀里。

两个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抱紧彼此,静静地感受着久别重逢的喜悦。直到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才分开。

扶桑偏头一看,猝然与踏入凉亭的都云谏四目相对。

他没想到都云谏会来,本不想理会,可顾忌着柳翠微的颜面,还是勉强打了声招呼:“都将军,好久不见。”

都云谏双目幽深地看着扶桑。

女要俏,一身孝。扶桑今日穿了一身白衣,束发的发带也是白的,苍白的面容上浮泛着恹恹悒悒的情态,俨然是个玉软花柔、我见犹怜的小寡妇。

都云谏原本只是想跟过来看看扶桑,可看过之后,曾经折磨他许久的那种“求不得”的滋味顷刻间便死灰复燃,刺激着他沉寂已久的心,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以致于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然而扶桑打过招呼之后就拉着柳翠微去一旁说话了,都云谏甚至没来得及跟扶桑说句话。

君如月觉得他和都云谏待在这里怪碍事的,就扯了扯都云谏的袖子,低声道:“咱们去别处走走罢。”

都云谏“嗯”了一声,目光又在扶桑身上停留稍刻,跟着君如月走了。

凉亭里只剩下扶桑和柳翠微,他们执手相看泪眼,却都是笑着的。

柳翠微什么都没问,就算不问也猜得到,问了反而惹扶桑伤心。过了今天,这辈子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她不想哭哭啼啼的,尽量说些开心的事。

柳翠微拉着扶桑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笑道:“扶桑,我又怀孕了。”

扶桑亲身经历过,对孕育的喜悦深有体会,他由衷地为柳翠微感到高兴,差点忍不住告诉她他也有一个孩子,但他不能说,越少人知道小船儿的存在越好。

“恭喜你,几个月了?”

“刚满三个月,还不到显怀的时候。”

扶桑想起她刚才跑过来的样子,后怕道:“怀着孕你还敢跑?都云谏竟然也不制止你。”

柳翠微道:“见到你太开心了,一时激动得忘了形。”

扶桑心里又酸又涩,笑中带泪道:“我也很开心,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第192章 小太监192

“翠微, 你过得好吗?”

扶桑今日把她请来,其实只想问这一句。

柳翠微闻言,神色微怔。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 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从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 到无依无靠的孤女,再到以色侍人的高门宠妾, 她历尽磨难, 尝尽苦楚,受尽委屈,却也开阔了眼界,丰富了阅历,增长了见识, 最终她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崭新的、从未想象过的自己。

她幡然醒悟, 从前所学的《女训》、《女诫》其实是男人是对女人的精神控制和荼毒,为的是把女人困在后宅里生儿育女、相夫教子, 但这绝非女人存在的意义, 女人也可以像男人一样有€€望、有野心,女人也可以逞强好胜、争权夺利, 成就一番事业,乃至青史留名。

她认识两个这样的女人,而且这两个女人都是韩氏女,一个是摄政王的女儿韩灵稚,另一个是摄政王的妹妹韩若梦,她们表面上都是身不由己的弱女子, 但实际上野心勃勃、心狠手辣,为达目的, 甚至不惜弑夫杀子€€€€从澹台无争到澹台顺宣再到澹台折玉,这些天潢贵胄的死各有蹊跷,现如今坐在皇位上那个垂髫小儿也不可能长命,他终将成为韩若梦的垫脚石€€€€世人都以为启国的存亡掌握在摄政王手中,殊不知韩若梦才是那个在背后搅弄风云的人。

说起来,她之所以能够结识韩灵稚和韩若梦,并加入她们的宏图大业,这其中也有扶桑的一份功劳,多亏了扶桑让她送的那封信,她先是与三皇子澹台训知相识,又通过澹台训知搭上了韩灵稚,得其青睐,从而一步步走上了这条未曾设想过的道路。

短暂的沉默之后,柳翠微轻笑着开口:“我现在只是个妾,还要通过生孩子来博取都云谏的欢心、提升我在都家的地位,我过得不算差,但也算不上好。好在我已经找到了真正的自己,也找到了真正想做的事。等到有朝一日,我既不需要‘妻以夫荣’,也不需要‘母凭子贵’,只靠我自己就能享有荣华富贵的时候,我才可以问心无愧地说一句€€€€‘我过得很好’。”

这番话让扶桑既敬佩又惭愧,和柳翠微相比,他实在没什么追求,只要他在乎的人一切安好,一家人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他就心满意足了。

“我帮不了你什么,”扶桑道,“只能祝你所求皆所愿,所愿皆所得。”

柳翠微道:“我也祝你多喜乐,长安宁。”

两个人相视一笑,扶桑的笑意不再像从前那般纯净而明亮,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

柳翠微看在眼里,心里不由生出些幽愁暗恨,然而斯人已逝,再多的劝慰也不过是徒惹伤心罢了。

只能寄望于时间,再铭心刻骨的爱意也会被时间消磨,再撕心裂肺的伤痛也会被时间抚平,时间既能治愈一切,也能摧毁一切。

柳翠微情不自禁地抱住扶桑,在他耳边道:“我们都要好好的,希望此生还有机会再见。”

扶桑回抱住她,带着微弱的哭腔道:“一定会再见的。”

由于扶桑精力不济,这次来之不易的重逢并未持续太久,但两个人都从这次仓促的会面中收获了弥足珍贵的慰藉。

都云谏就没那么舒心了,他巴巴地来一趟,却连句话都没跟扶桑说上就打道回府了。

柳翠微和他面对面坐着,见他面色不佳,便幸灾乐祸道:“你怎么了?谁惹你不开心了?”

都云谏撩起眼皮睨她一眼,不答反问:“你跟扶桑聊了什么?”

“他问我过得好不好,许是担心你苛待了我。”

“你如何答的?”

“自然是狠夸了你一顿,我总不能在外人面前说你的坏话,尤其……”

她忽然停住不说了,都云谏看着她追问:“尤其什么?”

柳翠微道:“他是你求而不得的一缕月光,你定然希望你在他心目中是个可信、可靠、可亲、可爱的好男人,我岂敢说你一点不好?”

都云谏嗤笑道:“你未免也太抬举他了,不过是个出身低贱的奴婢而已,除了那副好皮囊,他就是个又蠢又笨的废物。”

“我当时真该给你一面镜子,让你看看你看他的眼神有多炙热、多贪婪。”柳翠微似笑非笑,“都郎,没人比我更清楚你有多想得到他,你又何必跟我装模作样呢?”

不可告人的心思被无情拆穿,都云谏却并未恼羞成怒,默然片刻,他双目炯炯地逼视着柳翠微,沉声道:“你愿意帮我吗?”

柳翠微明知故问:“帮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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