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之复制体本身也会报废。
K60-9，他的编号，K型复制体60个初始样本里，只有他这个9号排异反应最小，经过改造摘除病变的眼球，安装上电子义眼后勉强活了下来，其他的，都成了送进焚化炉里的垃圾。
玖还记得他们生前的模样，不，不应该说是生前，“生”这个词是属于自然虫族的，他们这些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怪物，应该叫做“回收”。
那些失败的复制体，基本上都没有正常的模样，由于严重的排异反应，有的从虫蛋中破壳被注入激素强行长大后就没有眼睛，脸上本该是双眼的位置却成了一片空白，有的五官完全错位，有的双手向后反长，有的皮肤上附有奇怪的鳞片……
激素催化的感觉，仿佛是将全身血肉强行撕开，又重新粘合在一起，整个过程要持续三到五个星时，复制出来的雄虫幼崽才会被催化出一次觉醒来到青年时期。
回想起那种痛苦，玖猛地开始抽搐，要狠狠咬破手指才能堪堪保持冷静。
他还记得结束的那一刻世界仿佛都成了空白，只有一句冰冷的宣判，决定了他今后的命运。
“本体相似度3%，排异反应轻微，可投入二轮改造，属一等次品。”
就这样，他在被注入修复剂后又被拉进了新的改造间，第二轮改造的，是脸。
那双病变的自然眼睛并没有看过什么特殊的景色，最有意义的，可能就是透过机械臂落下的手术刀，透过那寒光凛凛的金属面看见了自己原来的脸€€€€
一张平平无奇毫无记忆点的脸。
而最上方的屏幕里放映着另一张照片，那是玖穷尽所有赞美词汇也形容不出的惊艳。
€€€€那就是“本体”。
此刻，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黑发雄虫，玖好似又能模糊回忆起第一次看见那张脸的感觉，一种凝望宇宙星河时会生出的震撼。
脑海中浮现自己未毁容前、被改造过的脸，多僵硬拙劣的模仿啊，就算只和屏幕里失真的照片比起来也是可笑的赝品。
【您好。】
紧握着手里的水杯，即便是冷硬机械的文字投影，也能看出玖此刻的紧张。
唐修齐看看眼前的雄虫，高级医疗仓的修复效果极佳，就连脸上原来的伤痕都淡化了不少，而随着那些遮掩伤疤淡去，他看出了这张脸的违和。
第一眼看到这只雄虫时，不管是他还是阿瑞洛斯都觉得很像，因为那时脸的五官细节都被毁坏，他们通过相似的轮廓骨骼才下意识补充出了“唐修齐的脸”。
如今细节逐渐明晰，才发现玖和唐修齐其实并不相似，和他如今持续训练越发接近前世的形象相比，更是差异明显。
就像是一件……对比着模板，却完成度不高的“作品”。
黑眸微闪，唐修齐示意何塞先离开。
“我很好奇，‘复生计划’是什么？想‘复生’的，又是谁呢？”
默了默，玖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透着种刻在骨子里的敬畏，但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唐修齐，而是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所以，您真的是本体么？】
又是“本体”这个说法，唐修齐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因为……】
【您好像已经拥有了兰德修斯的记忆。】
……
……
“长官，”另一间审讯室里，看着坐在对面的银发雌虫，满脸疲惫颓丧的荣川扯开了沙哑的嗓子，“……您要小心，您身边的，只是一具拥有兰德大帝记忆片段的复制体。”
阿瑞洛斯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
第086章 不要思考
“记忆”是什么？
如果将大脑比作一台存储器, 那么记忆就是这台存储器里客观事物的种种信息编码，由这些基础编码构成了机体的行为方式和对世界的认知。
感性一点来说，“记忆”是构成一个独立且唯一的灵魂最重要的元素, 就像自然界里不会有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 活在世上，也不会有谁和谁的记忆完全相同。
第一世地球上唐修齐主攻的领域是人工智能，研究这个领域必然绕不开一个话题€€€€若有朝一日智能机器人已经成熟到可以独立思考了，那这些机器人是否拥有独立的人权。
或者说, 机械制造出的心脏，真的能诞生灵魂吗？
唐修齐记得持反对意见的学者里, 有一位博士的观点很有意思，他认为智能机器人不能拥有独立人格的原因在于没有“记忆的独特性”€€€€它们的记忆都是被人为赋予的。
简单解释，假如现在开始一场实验, 一件事, 我们对其判定为正确就标记为“1”，对其判定为错误，就标记为“0”, 那么这就形成了一场最小量级的“客观事物信息编码”, 而当所有事物都能以编码的形式被存储在信息网络中，被分享, 被利用，你又要怎么确定你的记忆是真的属于你自己，而不是被他者强行赋予的呢？
……
倒没有被一句“兰德修斯的记忆”吓住, 唐修齐示意玖继续说下去。
【复生计划，旨在捕捉十万年前的兰德大帝的意识体, 从而获取那个强大意识体所蕴含的精神力量。】
【最后在实验中能成功接收兰德修斯记忆并苏醒过来的，就是“本体”。】
左眼眼眶只剩一个干瘪的空洞, 右眼仅剩的电子义眼也黯然垂下。
【一旦本体苏醒，我们此前所有的自我记忆都会被抹消，所以我们这些复制体诞生的唯一价值，就是成为本体的容器。】
要小心翼翼，一旦器官发生病变，就会被改造植入新的机械义体，也代表着“合格率”的降低，而等到排异反应超出身体承受极限，下场就是被送进焚化炉。
要服从命令，训练员会教他们一切该具备的知识，但要让他们清楚明白，“你们只是一堆被制造出来的容器”，和自然虫族相比天生就要卑微一等。
要认真思考，思考如何通过一场场改造实验，但也不用思考得太过，因为“自我”这种东西在“本体”苏醒的那一刻就注定会被抹消。
生死来去，终是傀儡。
……
……
“如何判断实验成功？”
痛苦的回忆被这声询问猛地打断，玖茫然看向唐修齐，似乎还没有理解这是什么问题。
唐修齐：“按你的描述，在你逃出见到我之前，这个所谓的‘复生计划’应该并没有成功唤醒一具‘本体’吧？那你又要如何肯定‘本体意识复苏且抹消复制体自我记忆’这份结果能够成立？”
【可是您……】
“你想说，‘我’不就是这个实验成功的最好证明吗？”唐修心漫不经心地笑笑，“但这个计划既然从来都没有一个成功的先例，那我为什么不能同样以这个逻辑推断，我现在的记忆就是属于自己，而不是什么‘被捕捉’后‘苏醒’的呢？”
玖的神情很明显迷茫起来，他自诞生后被灌输所有观念都是围绕着“复生计划”，世界观的建立也都以此为中心，从来没有一个声音能引着他跳出这个局，告诉他，你其实能够质疑这个计划本身。
唐修齐并不指望眼前这只雄虫立刻就想明白，也不需要玖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毕竟他想要知道的信息，也都了解的差不多了。
“下一个问题，你是靠什么判断我是‘伍’？”
比起怀疑记忆的归属，唐修齐更在意的是这只雄虫见到他时脱口而出的“伍”。
或许他这具身体的来历，以及记忆的缺失，关键点就在这里。
玖的思绪果然立刻被带过来，他想了想，虚拟屏上浮现文字的速度也变得缓慢。
【因为伍，是所有复制体里最接近本体的。】
【也是我们之中，第一个逃出去的。】
……
……
“Z35-9号是‘复生计划’里最接近成功的一具复制体，与本体的天然相似度高达89%，但就在一年之前，他从实验室逃了出来，实验室派出改造雌虫进行追捕，却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原本的追捕命令变成了清除，清除成功，Z35-9也被标记为死亡。”荣川垂着头，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精气神，“但我在看到那只雄虫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Z35-9，只有从‘复生计划’里出来的复制体，才会有和兰德大帝相似的脸，也只有已经苏醒的‘本体’，才能拥有大帝的能力……”
“……长官，我知道我现在的话不值得相信，但请您一定小心，那个实验室里制造出来的复制体，自诞生一刻起就注定要被实验室操控，他现在或许能够靠着兰德大帝的记忆片段保持自我意识，但如果被实验室发现，他就会成为您最大的威胁。”
阿瑞洛斯没说信不信，只是红眸沉沉看着眼前的雌虫，冷声问到：“所以，你之前为什么想要见他？”
荣川沉默片刻：“……我想试试，能不能替您杀了他。”
铮€€€€
按在腰间的长刀刀背瞬间击中雌虫心口，连着铐住荣川被的金属囚椅都被这一击狠狠击退撞上墙面。
“放肆！”
锋利刀刃抵在荣川颈间，再进一分就能彻底割下那个脑袋，阿瑞洛斯的红眸里已然全是狠戾：“你该庆幸没有真的行动，不然怎么能活到现在来和我说这些废话！”
气若游丝，但也顾不得刀气割破皮肉，荣川哀哀看着阿瑞洛斯：“长官！我知道您一向推崇兰德大帝，但那并不是真的兰德修斯！复生实验室的主要管理者之一是二皇子，二皇子对您有多妒恨您应该能从这次的交锋中感受到，如果让他发现了Z35-9的存在，他一定会用这个来对付您的！”
银发雌虫只是嗤笑一声，表情自有一股嘲讽轻狂：“是不是真的，还用不着你来对我指手画脚，而且不要忘了，你被剥夺军衔判刑的原因是谋害军团长及军团副官。”
言下之意，你口中的“复制体”会不会成为我的威胁还有待商讨，你的罪名可是“名副其实”。
荣川的脸色更加灰败了。
挽了个潇洒的刀花，归刀入鞘，阿瑞洛斯重新坐回椅子上：“继续说，你到底是谁，又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东西？”
那张疲倦的脸上忽然浮现极其深刻的痛苦，仿佛灵魂被架在地狱业火上炙烤。
“我并不是……自然虫族。”
……
“复生计划”的最终目的是捕捉兰德修斯的意识体，而众所周知，兰德大帝是雄虫，现代虫族雄虫又何其珍贵稀少，再大的权势，也不能随意捕捉大量雄虫作为实验样品，因此他们最开始是拿雌虫来“练手”的。
荣川就是最初为改进“复制体技术”的预实验产物。
究竟是由哪只雌虫的初始基因复制而来，他也不清楚了，因为培育他的实验员说，这一批次里只有他成功活了下来，其他复制体全部死于器官衰竭，就连最初始的自然雌虫也因基因过度提取再也没能睁开眼睛。
“看，你多幸运，现在这个世上只有你拥有那一份基因了。”
荣川甚至都记得那个实验员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轻蔑、傲慢、嘲讽。
他只是被制造出来的复制体，怎么能妄图拥有和自然虫族一样的灵魂？
偏远行星里消失都不会有虫在意的雌虫数不胜数，批量实验之下，实验室里像荣川一样的雌虫复制体逐渐多了起来。
他们被分配去干最繁重低贱的劳动，像那些不知疲惫的机器设备一样，转动着身体里的血肉齿轮，无知无觉，年复一年。
可芯片过载的机器尚能得到维修，他们的心脏，真的能有疼痛的权利吗？
训练员说，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服从指令”，什么都不需要思考，什么也不要思考，合格的就去工作，不合格的就被销毁。
“思考”这种奢侈品，他们没有资格拥有。
荣川偶然会问自己，假如他真的其他复制体雌虫一样一直服从，此刻的他又会在哪里？
只是仿佛黑夜里倏然划过的一颗流星，他某天结束工作后看着那些管理他们的训练员，突兀生出了一个念头€€€€
这些自然雌虫，看着好像和我们也没有差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