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枚声音很轻,“那你和小月亮是怎么......”
白初贺回答的很简短,“我和小月亮找到了一个机会逃出来,本来想一起逃到南市,但是在火车上走散了。”
他回忆着,仿佛回到了六岁的那个夏天。
车上闹哄哄,天南地北的人聚在一起,烟味混杂着方便面的味道,售货员推着小车吆喝着瓜子花生矿泉水,他提着一瓶刚买的可乐,四处求人,问他们有没有看到一个眼睛大大的小男孩。
何复刚想说一句“幸好你逃出来了”,被牧枚看穿,又狠狠地踩了下他的脚。
白初贺又喝了一口可乐,“大庆哥当时也是那里面的小孩,比我和小月亮大两岁。”
何复差点喷了,“你说他和我们差不多大?”
白初贺不说的话他们真看不出来,大庆看起来像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很久,和他们这种学生格格不入,完全不像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牧枚有意换个话题,不想让白初贺再回忆过去,“不过初贺,你为什么想去上门街找小月亮啊,按说小月亮也有可能在别的地方,这都说不准。”
白初贺握着可乐罐,“那些人贩子在当时是个成熟的黑色产业链,里面的孩子年纪小的就出去乞讨,等年纪大一点还有别的用处。能打的出去当打手,长得漂亮的送去做生意。”
这个生意是什么,不言而喻。
牧枚想到白初贺每次提起小月亮的长相的时候,用的形容词都是比较正向的词汇,立刻明白了白初贺的言下之意。
据她观察,白初贺是个不怎么留意外表这方面的人,至少她从来没听过白初贺像何复一样评论这个人美,那个人帅。
能让白初贺这么多年仍旧留有这种印象,那个孩子的外貌条件应该真的不差。
何复实在忍不住了,啐了一口,“这些死变态,败类!”
正说着,大庆踩着咣咣咣的步子回来了,手里拿着张照片,放在桌子上。
牧枚惊讶,“哥你找的还挺快。”
“我没啥东西,也就那么几件。”大庆摸摸鼻子,“你们瞅瞅吧,多好看一小孩。”
牧枚和何复这几年在心中无数次描绘这个小男孩的模样,早就好奇的不行了,但还是按捺着心情,等白初贺伸手把照片拉过来才凑过去看。
这是一张老式的照片,带着宽边塑封,里面有些褪色,但也足够能看出一些东西。
大庆在旁边又聊开了,“这我记得是当时有个拍照的女摄影师,好像大学就是教这个的,说要拍啥来着,什么纪实啥的,我也不懂,反正说要拍小月亮,后来拍完就走了。好久之后我才又偶然碰到她,要了这张照片。”
说完之后,大庆发现没人理他,疑惑道:“咋了你们都是?”
白初贺正低头凝视着这张照片。
照片里的背景是老城区的闹市,长曝光的拍摄手法,背景里匆匆而过的行人身后拖着残影,但照片正中的人物很清晰。
是侧身中景照,小小的孩子身上的穿着很滑稽,套了三件T恤,每件大小不一,边缘磨得淡白,薄得已经能透光,还有一些细小的破洞,像蛛网,外面套了一件不太干净的毛线开衫。
小孩头顶还带了一顶毛线帽,两边拖着长绳,只有一边还挂着绒球,另一边只剩光秃秃的毛线绳,洋绿色的围巾包住了他的下半张脸,一双眼睛干净清澈。
他穿的毛线开衫有些大,袖子盖住了他的半个手掌,露出他因为紧张而捏在一起的手指。
白初贺眼睛极其缓慢地眨动了一下,似乎想将这张照片刻进自己的脑海中。
他甚至能回忆出那些滑稽的T恤是他们在哪里得到的。
当时是冬天,海市的冬天气温不至于很低,但也足够寒冷。
小月亮更小一点的时候穿不暖,落了病根子,吹风就容易感冒。白初贺带着他去翻居民楼的垃圾箱,但是厚一点的衣服早就被别人捡走,他们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只有这几件别人淘汰下来的夏季衣物。
白初贺当时低着头不说话,小月亮自己笨手笨脚地从他手里拿过T恤,全部套在身上,然后开心地说“这样就不冷了。”
毛线开衫、围巾和帽子是一家书店里姓安的店主老太太送给他们的,小月亮很珍惜,每次都会洗得干干净净。但他们的生存环境并不整洁,依旧会沾上一些洗不干净的污渍。
这张照片像是带着寒风,白初贺甚至觉得已经有冷冽的冷空气带着灰尘气息涌入自己的鼻腔。
照片是抓拍的,小孩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小脸上带着风吹出的红晕,可爱的双眼悄悄瞥着镜头。
围巾下,毛线开衫外露出一根项链,银白色的月牙吊坠,闪闪发光。
第18章
那枚吊坠闪着细小的光,与小孩身上那些不算整洁的衣服相比起来格格不入,但又与那双害羞又好奇的眼睛十分相称。
这根吊坠项链几乎是小月亮身上看起来最有价值的东西。
白初贺摁着照片边缘的手指动了动,指腹恰好按在那枚吊坠上,恍惚间仿佛透过这张扁扁平平的照片,感受到了吊坠冰凉坚硬的触感。
小月亮脖颈上挂着的这根项链在环境和服装的衬托下十分引人注目,牧枚和何复都注意到了,何复按捺不住好奇心,扭头问大庆,“他还能戴项链?”
牧枚明白何复的意思,按白初贺那几句话传达出的讯息,还有在这张照片上亲眼得知的状况,小月亮恐怕没有戴项链这种闲情逸致,也没这个条件。
大庆一拍手,呵呵笑起来,“这个啊,这个你们得问狗儿了。”
白初贺挪开手指,那枚月牙形的吊坠又露了出来,在照片上一闪一闪。
“项链是我送给他的。”
牧枚悄悄打量了一眼白初贺,见他没说太多,也不打算再多问。
倒是大庆又絮絮叨叨地聊开了。
大庆是健谈的性格,说起话来连比带划,说得有声有色,和白初贺精简干瘪的描述不同,牧枚和何复几乎能在他的描述中想象出全部。
大庆说,小月亮喜欢看书,小时候看白初贺捡回来的巴掌大的小人画,稍微大一点了,能勉强认识几个字了,白初贺每次出去的时候就会去地摊上或者垃圾站捡一些杂志回来给他看着玩。
那天小月亮又感冒了,连说话都瓮声瓮气的,白初贺就让他呆着,自己和大庆出来想办法弄点东西。
他们平常连吃饱都成问题,每过一天都是苟且偷生,根本没心思去注意日期和时间。那天还是他们注意到街边都挂了大红色的装饰,才发现马上就要到除夕。
这种节日说到底也与他们无缘,大庆和白初贺照常想办法弄点东西,大庆那边正准备开始小偷小摸,回头就看见白初贺蹲在旧书店的地毯边翻一本破破烂烂的杂志。
“小月亮身体本来就不好,又在那种环境下过日子,狗儿和我在地摊杂志上看到说给小孩弄个坠子能拴住小孩,挺迷信的一个说法,然后初贺就弄了这么个坠子。”
大庆大概也是很久没有回忆过以前的事情了,说到这些,眼睛里面流露出一些怀念,怀念之后又是浓浓的怅然。
“小月亮可喜欢这个吊坠了,平常当宝一样,塞在衣服里不肯露出来,藏得特别好。”
长期吃不饱穿不暖还会挨打的生存环境,导致这里的小孩都算不上什么善茬。一旦有好东西露出来了,只会被硬抢。
“小月亮平常是那种不吭不响的性格,特别好欺负,其他小孩抢他东西他都不会说什么,也不还手。但狗儿送了他这根项链后,只要有小孩手贱去拉小月亮的围巾,小月亮就会很生气地叫人家走开。”
大庆点了点这张照片,笑了一下。
他还记得那个女摄影师给小月亮解释什么叫“拍照”的时候,小月亮当时的神情。
小月亮先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很乖地坐在路边的石墩上,拍拍自己的衣服,又捋了捋自己的帽子,随后很郑重其事地把这根项链从怀里拉出来,摆在胸前。
在大庆的印象里,他也只在白初贺刚把项链拿回去给小月亮的时候看到过一眼,其余时间小月亮都自己揣着,谁都不给看。
小月亮摆好项链后,似乎还不够满意,顶着寒风把开衫解开,想让项链能摆在自己身上最显眼的位置。
最后还是那个女摄影师怕他冷到,哄了他几句说这样就可以,小月亮才点头。
“那可真是当个宝啊,好像别人要拍的不是他,是拍这根项链似的。”
旁边牧枚听着,对照片里小月亮脸上紧张不安的表情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那张有些褪色的照片,仿佛一下子变得更生动了起来。
牧枚轻叹了一口气。
这张照片已经足够清晰,虽然只有一张侧脸,而且还被围巾盖住了点,但足以看出这个孩子灰扑扑的衣服也盖不住的精致可爱长相。
眼睛确实如同白初贺说的那样,很大,有点杏眼的感觉,睫毛又长又密,在寒冷的冬天结了一层霜,打湿成一簇一簇,看着很惹人疼。
这样的孩子,也难怪白初贺找人的时候第一个想法是在按摩店众多的上门街找。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小月亮多大?”
大庆还在那儿掰着手指头计算着,白初贺已经张口回答,“五岁。”
牧枚皱眉,“那也就是你们两个走散前不久。”
“嗯。”
牧枚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继续研究着照片上还有没有其他的线索。
白初贺眼睛没有从那张照片上离开过。
他能明白牧枚的未尽之语。
虽然有了照片,但毕竟也和现在相隔了十一二年。成人的话或许没太多改变,但小孩子的样貌改变一定是非常大的。
就连他也很难想象出长大后的小月亮是什么模样。
“有照片就好。”牧枚想了想,乐观地开口,“拿着照片挨个问问,总比咱们一个一个找眼睛大长得好看的人强。”
旁边何复琢磨半天,忽然开口,“这背景,看着不就是老城区这片吗?”
大庆叹了口气,“对,那时候刚发展起来,治安没那么好,不像现在条件好,有恶性事件分分钟就给抓回去了。”
何复还在琢磨,“看着挺眼熟啊,是哪条街来着,就在我嘴边了...”
白初贺终于从照片上挪开双眼,抬头开口,“大庆哥,你认识拍照片的这个人吗?”
牧枚也跟着点头,“也是个线索,大庆哥你不是说那位女摄影师是专拍人文纪实类的,说不定对海市这方面了解挺深,那些记者不是都会做点暗访之类的嘛。”
大庆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是我后来在其他店里打工的时候偶然碰到的,当时人家都不记得我了,我自己寻思着挺眼熟的,上去打了个招呼,聊了一下才想起来。我就记得她当时说她在一个大学里当讲师,好像是给了我个名片,哎哟我这记性...我忘了我放哪儿了,可能随手一搁就弄没了。”
大庆看起来特别自责,牧枚心里稍微有点失望,但没说什么。
“没事。”白初贺开口,“海市就这么几所大学。”
牧枚也跟着点头,“没错,多打听一下,总会有消息的。大庆哥,要不你说说那个人的特征?”
大庆打起精神,“行,是个中年女人,看起来特别干练,穿着打扮看着也挺讲究的,好像还挺有名?我当时搭话的时候听见旁边有人要她签名,说喜欢她拍的电影什么的。”
牧枚笑了起来,“名人啊,这不就好找了么。”
那边何复还在研究照片,冷不丁冒了句,“就这么一张啊?贺子没在吗,怎么没跟着一起拍一张?”
大庆爆笑,“在的,小月亮都在,狗儿能不在吗?”
当时小月亮安安静静等人拍完照片后,鼓起勇气小声去问对方:“姐姐,可不可以让我和小狗哥哥一起拍一张呀?”
大庆故意学了下语气,但一个壮汉和小孩口吻格格不入,逗得牧枚和何复哈哈大笑。
何复笑得直拍大腿,“小狗哥哥?这名字好!”
大庆摇头晃脑,“那是,我们那会儿都是些流浪小孩,没名没姓的,也没人想着取个名,就随便叫些外号,叫多了就成名字了。”
白初贺不讨人喜欢,其他人骂他是野狗。小月亮能懵懂听出他人恶劣的语气,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叫,就叫他“小狗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