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头的水汩汩而下,从那双手指缝里流下。白初贺微微弯着腰,黑得纯正的耳发落下来,半遮着这张长得很精致俊美的脸。
大庆看见白初贺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但也有可能是他的错觉。
半晌,大庆才听见白初贺出声,“你觉得他像吗?”
大庆琢磨了一下,“反正我觉得是挺像的。”
他没接受过什么教育,文化水平有限,说不出太多准确的形容词,“就那种,都挺可人疼的小孩。”
白初贺垂着眼,声音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安静感,“不可能吧。”
大庆往面上盖浇头,听见白初贺的声音,提着长柄勺的手顿了一下。
他很少听见白初贺这种声音,带着一点荒凉寂寞的期待,却又犹疑不定,甚至让他听出来了一点不太可能出现在白初贺身上的畏缩。
大庆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和白初贺相处久了的人,会习惯白初贺平常心不在焉没什么表情的模样,然后下意识地以为白初贺的内心和他的外在一样无敌,轻易不会动摇。
可是很多时候那些人都忘了,其实白初贺也只是个才十七岁的高三男生。
他确实不会轻易动摇,那是因为他动摇过太多次,希望被一点点削薄,最后只能一层一层加固自己的内心,才能够让自己不被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打倒。
不要太过期待,就不会失望。
白初贺洗完了碗,拧紧水龙头。但这里的管道太旧了,即便他已经拧紧了阀门,也仍然有断断续续的水珠滴下来,滴答滴答地落在瓷砖上。
大庆不擅长安慰人,也知道白初贺其实不需要别人安慰,恶劣的环境会催生出早熟的孩子,他能想到的白初贺也能想到,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大庆的声音变得有点低,“真想他啊。”
良久,白初贺道:“大庆哥,你还记的他的样子吗?”
大庆哂笑,“记得呢,我还没出来的时候没事就看看那张照片。”
白初贺低着头,又拧了拧水龙头,但水珠还是慢慢地往外滴。
“在看到那张照片之前,其实我快记不得小月亮长什么样了。”
大庆沉默。
他意外遇见了当年那位女摄影师,拿到那张照片,时不时还能看看。
但白初贺没有,白初贺什么都没有,只有和小月亮过去的回忆而已。
回忆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我找了太多可能是小月亮的人,开始有点分不清了。”白初贺说。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所有人的脸混在一起,每一张上都有小月亮的影子,但没有一个人是小月亮。
小月亮和他差不多岁数,所以他每次找的人也都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人,从童年时代一直找到现在。
以前牧枚问他,对小月亮长大后的样子有没有什么想法。
他有吗?
他有的,他找过那么多像小月亮的人,换而言之,他见到了每一个时期的小月亮,见到了无数张小月亮有可能长成的面孔。
太多太多混在一起,他反而不知道真正的小月亮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
大庆一语说穿他心中所想,说白皎像小月亮,但白皎可能也只是十七岁的小月亮的样子之一。
“小月亮那么乖,他怎么那天就没有听我的话。”白初贺把洗干净的碗拿出来,语气微低。
有些话他不会对何复说,不会对牧枚说,但面对着曾经与小月亮一起长大的大庆时,这些压在心里没说过的话会变得更容易说出口一些。
小月亮很乖,白初贺让他坐在自己身后,他就可以坐在台阶上坐一整天。
但那天在火车上,他让小月亮乖乖在那截车厢里等自己,回来后却没了小月亮的身影。
“对了,我还没问过你这些。”大庆开口,“你和小月亮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庆自从白初贺带着小月亮偷偷逃离海市之后就没再见过他们,小月亮走散,白初贺被临市的福利院收容,他再见到白初贺的时候已经是十年以后。
白初贺把碗给大庆放好,思索着该从哪里讲起。
这事何复和牧枚都没有问过他,或许是顾忌着他的情绪。但大庆不会管这些,他觉得该问就得问,
他们一起长大,大庆也有权了解这些。
只是太久没有叙述过,反到不知道从何提起。白初贺平时会刻意控制自己不要去想到其中的细节,避免自己的情绪始终困在那个冬夜的车厢中。
“那时候尾子洞的人说要把小月亮卖给别人,这件事你应该知道。”
大庆点点头。
尾子洞就是那群人贩子控制他们这群小孩的地方,年纪小的无处可去,老城区当时治安不好,跑也没有用,迟早被抓回来一通毒打。
那天他们带着小月亮回尾子洞,大庆去把今天得到的钱交上去,负责管钱的那个人却突然问小月亮在哪。
大庆只好回去叫小月亮,白初贺不放心,也跟了上去。
那些管事的人单独把小月亮叫进一个小房间,大庆和白初贺心里不安稳,就在外面偷听。
然而里面闹哄哄的,说了什么他们也没能听得太清,只是隐隐约约地听到几句。
有个男人在里面说了一句“小姑娘似的”,又有另一个人很大声地啐了一句,说:“真是什么变态都有,给的钱还多。”
之后又是一阵嬉皮笑脸的声音,大庆听得直皱眉。
小月亮没在里面停留太久,也就五六分钟左右的功夫,人就出来了。
一出来,大庆和白初贺就发现不对了。
小月亮进去的时候好好的,衣服穿的很板正,还戴着那顶捡来但他很喜欢的毛线帽子。
但出来的时候,小月亮外套袖子松松垮垮的,帽子也没有戴在头上了,一双小手怯怯不安地拨弄着帽子两边的粗绳子。
先说话的是大庆,问小月亮怎么帽子没戴着了,万一感冒了怎么办。
小月亮摇了摇头,没说话。
白初贺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到一股寒气顺着自己脊背冒上来,激得头皮发麻,手指也忍不住攥了起来,死死掐着手心。
他开口问,“怎么回事?”
小月亮原本低着头,也不怎么吱声,听见白初贺的声音之后,他才抬起头来。
大庆和白初贺才看见小月亮那双大眼睛里包裹着眼泪,往下滚落。
他们听见小月亮说,“里面的叔叔叫我把帽子摘下来看看,然后摸我脸。”
小月亮说这话的时候,眼泪一滴跟着一滴流,一双眼睛里全是不解其意但害怕又惶恐的眼神。
白初贺听了之后,立刻拨开小月亮稍长的头发,看见小月亮小小的脸颊两侧有很明显的红色指印,能看出来是有人捏着小月亮的下巴留下的。
他们三个人当时就陷入了沉默。
当时他们的年纪都还小,很多事情都还不太明白。可有些事,他们虽然不能理解是什么意思,但已经能本能地反应到事情不对。
大庆年龄要大一些,听说过的事情更多,也见过有些端正一点的孩子被人相看,然后带走,不知道带去了哪里,再也没回来过,男女都有。
大庆当时就骂了一声,“操他妈的!”
小月亮两只小手不停滴擦眼泪,白初贺一言不发地把拍了拍帽子上的灰,给小月亮戴好,然后转身闷着头就要往那边冲。
大庆当时被六岁的白初贺脸上那股狠劲儿给吓了一跳,愣了一瞬间,然后才拼命抱着白初贺的腰拦着他,“狗儿你别去!”
白初贺不说话,发了狠要往那边冲。
小月亮在旁边吓得眼泪都不擦了,呆呆站了好一会儿,伸手去拉白初贺的手。
大庆又拦又拉,一路抱着腰把白初贺拖到他们常呆的那个桥洞底下,“狗儿,我知道你生气,但真不能去,你要去了就真完了!”
白初贺过了好久才冷静下来。
他们三人都不说话,很久之后,白初贺才开口,“大庆哥,我们带着小月亮跑吧。”
大庆蹲着,半晌之后点点头,“只有这样了。”
他们计划了很久,决定带着小月亮先去隔壁南市。海市的这群人势力范围仅限于老城区,只要出了海市,就没那么容易被抓回来。
他们没什么钱,那几天每天都出去拼了命乞讨,大庆连下跪磕头这件事都做了出来,最后凑齐了三张站票的钱。
临到走那天,大庆却突然说他不能和他们一起,让小月亮和白初贺往南市跑,他往北边的城市跑。
小月亮急得要哭,舍不得大庆走,白初贺也不同意,大庆磨了好久嘴皮子,说三个人都往一边跑的话很容易被发现,先分两路跑,等安定下来他再去南市找他们。
大庆的说法是有道理的,白初贺考虑了很久之后才勉强答应。
等到要走的那天,他们三个人起了个大早,装作出去要钱的样子,实际上一离开之后就闷头往火车站走。
当时海市有两个车站,白初贺和小月亮往火车东站走,大庆往客运西站走。
他们没有电话,也没有固定的住址,只是潦草地约定了,安全了之后在南市会合。
但白初贺这边出了点差错,他们想的太单纯了,以为花钱买了票就能上车。那时候查得不严,他们很轻易就混上了列车,但在列车准备发车时,车内查票的乘务员发现他们没有身份证,要求他们去登记处理。
白初贺没办法,只好边快速想着如何应对,一边安顿小月亮。
“我当时找了个车厢,让小月亮在那里等我,我跟着乘务员过去。”
那天是阴天,还下了雪,大块大块灰败的雪花落下来,像他们身上的棉衣里灰扑扑的棉絮。
“我过去之后,想办法让他们同意等到了南市再处理,然后回去找小月亮。”
“然后呢?”大庆忍不住问,问出口的时候就大概猜到了结果。
“小月亮不见了。”白初贺说。
他当时买了最便宜的小面包,然后狠狠心又买了一瓶汽水,穿梭在车厢里,去小月亮在的一节车厢去见他。
那天是白初贺最开心的一天,在他记忆里,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这么开心过。
他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了不少,往常孤僻凶狠的表情都松快了很多。
那个年代的列车上卖的还是玻璃瓶的可乐,他稳稳地提在手里,心里想着这一次一定要让小月亮喝到上一次没喝成的可乐,让小月亮尝到可乐的味道。
他甚至想象出绿皮火车的圆角方窗,他和小月亮会挑一个窗边的位置坐。等雪停了,太阳出来了,阳光罩在可乐的玻璃瓶上,他形容不出来,但一定会很好看。
按小月亮的性格,一定会让他先喝一口,到时候他也可以尝尝可乐的味道。
可小月亮不见了,最开心的一天在那一瞬间变成了最痛苦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