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家这事我是不敢肖想了,我现在自己都还没抖搂清楚呢,真要成家总得负责不是?摊上我这种人当爸也挺造孽的,将来对小孩的前途也不好,还是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白皎不知道大庆蹲过局子,没听懂大庆说的成分是什么意思。但大庆的语气让白皎觉得听了很难过,心里沉甸甸的。
大庆的语气仍然很大大方方,但就是因为太大方了,那样磊落又毫不在乎地说自己不行的话才显得更加锥心。
白皎虽然不明内里,但感觉大庆和他们的鸿沟一下子清晰了起来,就像连接新区和老城区的那座桥,一面是欣欣向荣,一面是死气沉沉。
这个认知让白皎有些低落。
他第一次发觉父母和宋姨其实把他保护的很好,甚至保护的太好了,把他养在象牙塔里,从不让他触碰这些世间疾苦,让他以为社会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像他能看见的一样繁花似锦。
大庆还在说着,忽然看见面前这个小男生先是包着食物的脸颊鼓起动了动,咽下去之后转过来面对他,放下手里的筷子,眼神清澈但认真地看着他。
大庆觉得白皎这样还挺好玩的,怪可爱,于是也配合着白皎,摆出认真的表情。
然后他听见白皎开口。
“我觉得大庆哥很厉害啊,都自己开店赚钱了,而且也能养活自己。等我到了和你一样大的时候估计还在花家里的钱呢。”
白皎的心思很简单,脑袋里想的什么,说出来的就是什么,所以其它人听到耳朵里,会觉得格外真诚,没有一丝高位者悲天悯人的假大空感觉。
大庆没想到白皎会这么说,一时间愣住了。
要是换成其他有钱人家的小孩这么说,大庆表面上不会表现出什么,但心里根本不会当回事。
生活在其他世界里的人,说得再多都是空话。
但白皎的眼神却让他没有这种感觉。
大庆自己做生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算得上是相当会说话的人。但这时候居然一愣一愣的,发不出什么声音。
他刚才的那些话是随口一聊,心情和语气差不多,真没觉得有什么,也没想太多。
他不是没有埋怨过。小时候他们三个人里,小月亮是最安静的那个,白初贺是最孤僻的那个,他是最灵活的那个。
头脑灵活,心思就多。在他年纪还小的时候,也在最苦的时候怨恨过自己为什么不能出生在一个正常的家庭,在街边乞讨的时候也嫉妒过那些被父母牵着手经过的小孩子。
他也感慨过老天爷不公平,如果能给他条件,他不觉得自己的能力会比其它人差。
不过后来时间久了,也不想这些了。没有其他原因,单纯就是认命了。
他这辈子只能这样了,改变不了。
所以当他知道白初贺能够回家的时候他才更加高兴,因为经历过这些,才知道有多苦,他不希望白初贺也像他一样,沦落成社会最底层。
大庆的眼睛很久没有过这种酸胀的感觉了。
以前他问小月亮在海边许了什么愿的时候,为了公平交换,告诉过小月亮,他许的愿是将来自己想开家自己的店。
小月亮听见后,脸上泛起很可爱的笑容,眼睛亮亮的,也说了一句,“真的啊,哥哥好厉害!”
大庆看着面前和小月亮很像的男生,使劲儿眨了眨眼。
要是小月亮还在,一定也会像白皎一样,坐在他的店里,吃着他做的面,一边很好奇地打量着周围,一边认真地说“大庆哥真厉害!”
“狗儿你还说别人呆。”大庆抹了把脸,悄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我看人家小同学挺不错的,说话也比你好听。”
白皎一怔,转头看着白初贺,满眼都写着“你说我呆?”四个大字。
白初贺假装没看到。
他刚见到白皎的时候,确实在微信里和大庆这么说过。
店里弥漫着轻松快乐的气氛,白皎被这种气氛所感染,为了扳回一城,他扭头和大庆道:“初贺哥上课睡觉来着。”
说完,他也没敢去看白初贺的反应,低头假装吃面。
白初贺在对面沉着自若,“我上课在睡觉,你上课在偷看我,也没好到哪儿去。”
白皎呛了一下,没找到合适的反击的话,对着面碗里的汤瘪了瘪嘴。
大庆听了来劲了,“哎狗儿你小子,不是我说你,你也学上课睡觉那一套了?”说完他又问白皎,“狗儿成绩怎么样啊?”
白初贺慢条斯理地吃了口面。
“......”白皎败下阵来,“挺厉害的,中考还考上了海珠呢。”
这件事白初贺没和大庆提过,大庆意外道:“你中考考上了海珠?”
白初贺“嗯”了一声,没多说。
大庆像是看什么珍稀动物一样看白初贺,“没想到狗儿你还挺会学,以前真看不出来啊。”
只要是白初贺以前的事,白皎都很感兴趣,“是吗,为什么啊?”
大庆偷笑。
“以前我们小时候和老城区一家二手书店的老板认识,那个老板可能也是可怜我们,就教我们识字。狗儿每次听一小会儿就想走,跟有虫子在身上爬似的。那个书店老板是个老奶奶,姓安,我们叫她安婶,每次都气得直叹气,说狗儿不成器。”
白皎觉得很有意思,“那大庆哥你呢。”
大庆哥撇了撇嘴,“我比狗儿还不如,只有小月亮是最认真的,安婶也是看在小月亮的份儿上才教我们,不然估计都懒得费心思搭理我和初贺这俩皮猴儿。”
白皎一边听,一边悄悄看了白初贺一眼。
白初贺的面差不多吃完了,木筷子捏在手里,手指骨节感明显,又很修长,是一双很适合翻书的手。
白皎想起这双手之前给他解题,冷静地捏着透明管的中性笔,复杂晦涩的公式从这双手里写下来,变得明朗又简洁。
高智商的人总是会更有魅力。
他完全没想到白初贺小时候居然是这样的。
大庆还在回忆,“小月亮学的最好,安婶还夸他背诗快,背三个鹅的时候很快就背下来了。”
大庆把白皎说得对那位老奶奶也好奇起来了,“那家书店现在还在吗?”
大庆想了想,“我上次路过三中的时候远远望了一眼,没看着,应该关店了,安婶估计现在年纪也挺大了,不知道人还在不在。”
白皎很敏锐地捕捉到了里面的关键字,“那个书店在三中啊?”
大庆点头,“嗯,那时候还不叫三中呢,叫尾子中学。哎初贺,你去看过没,你在海市呆的比我久点。”
也许是很久没聊过小时候的事了,而且还有很多年没见白初贺在这儿,没等白初贺回答,大庆已经絮絮叨叨地回忆起别的。
“话说三中现在也真发展的不错,我那次去看的时候,看见里头还有挺大一片塑胶操场呢,和以前真不一样了。”
白皎想到那天在三中的所见所闻,那些骑着摩托车在三中门口等放学的社会青年,以及三中确实不太优秀的学风。
听见大庆说三中发展的不错,白皎心里着实尴尬了一下,不过什么都没说。
大庆是个人精,一下子就看见白皎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爽朗地笑起来。
“€€,我知道,三中现在比起别的城区内的公立学校来说,还是差了不少,我上次去看了,里头学生乱七八糟的,吵得很。”
白皎被看穿了心里想法,更加尴尬了。
白初贺还在旁边坐着呢,白皎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很没底气地辩解道:“也不是......”
大庆摆摆手。
“三中吧,以前更糟糕。那时候连个像样的操场都没有,就后面有一块荒地,就差不多等于是操场了。楼也就两栋,连大门都是那种老式的铁大门,没人看着谁都能翻进来。现在虽然教学质量不行,但比起以前真是好太多了。”
白皎一直生活在新区,根本没机会见到大庆说的这种情况,多少有点被唬住了。
但也许是大庆描述的太生动,白皎明明觉得自己没见过那些,却很轻易地就听着大庆的话想象出了三中昔年的样子。
埋了青绿色啤酒瓶玻璃渣的围墙,黝黑色生着锈的大铁门,尘土飞扬的校前马路,不隔音的教学楼里的读书声。
“...然后吧,我们仨就路过那边,当时小月亮听见里面在读书,就跟着念。狗儿听见了,寻思小月亮是不是喜欢看书,就带去那家二手书店,我们才认识的马婶。”
在白皎思绪纷扬的时候,大庆已经回忆起当时和马婶相识的经过。
“小月亮一看就是个爱学习的,当时他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瞅着,感觉他很羡慕学校里的那些小孩。”
白皎刚好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附和了一句,“真的啊?”
一直没说话的白初贺忽然出声,“真的。”
小月亮很喜欢去安婶那里,他从来不主动说自己想去,只会在白初贺和大庆闲下来的时候,才奶声奶气地开口问,“我们什么时候去看安婶呀?”
其实小月亮不说,白初贺也会带他去,他看得出小月亮很喜欢找安婶。
安婶送过小月亮一本旧的儿童绘本,画的是小狗的故事,巴掌大小,是小月亮除了白初贺送的那条月牙项链之外最喜欢的东西,经常翻阅,翻得书脊都散了架。
但他也不说,白初贺偶然一次看见小月亮笨拙地把散开的书页拢在一起,才发现这件事。
小月亮又乖又安静,讨大人喜欢。马婶经常边看店边教他识字,偶尔来了客人,就让小月亮先坐着,她去招待。
白初贺有一次陪着小月亮一起,马婶去忙,他和小月亮一起坐着,小月亮安静了一会儿,听见传来的读书声,小声跟着一起念起来。
白初贺也是在那时候发现,小月亮跟着念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羡慕的眼神。
大庆的声音交织着回忆,“我就问小月亮,你是不是也想去上学啊,你猜小月亮怎么说的,你问狗儿,狗儿肯定还记得。”
白皎视线听话地从大庆转移到白初贺身上。
白初贺已经吃完面了,筷子搁在面碗上,轻轻一声细微的撞击声,让他想起那时马婶的书店屋檐下挂的旧风铃。
“他问我,要是去读书的话,是不是就不用要饭了。”
白初贺一直记在心里,从未忘记。
他很难说清,自己认真学习是因为深知对他来说读书是唯一捷径,还是因为很多年前,有那么一个瘦弱的小孩子,笨拙地表达过自己想要读书的愿望。
他虽然一个人生活,但他还背负着另一个人的小小愿望。
“真得好好学习。”大庆最后总结道,“连小月亮的份儿一起。”
白皎听着,觉得这是在那晚何复带着情绪的指责之后,第一次这么深刻地接触到白初贺不为人知的过去。
白初贺在他心里的形象一下子又清晰了一些,不止是那个没什么表情又心不在焉的男生。
不仅如此,他还了解到了那个一直和白初贺在一起的小男孩。
或许是他想象的能力很强,在大庆说到过去的那些事情时,白皎觉得自己能很轻易的就明白小月亮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后面单纯又朴实的想法。
这些想法像是流水一样再自然不过地从他心底冒出,在脑海里成形。
白皎觉得自己很理解小月亮想读书的想法,当初似乎是因为他身体不好的原因,宋琉在他适龄的时候犹豫过要不要迟一年再送白皎上学。是白皎自己主动提出想去学校,宋琉才答应下来。
他就是很想读书,很想学习,就算听不懂也会尽力去听,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马婶那个店面现在是什么情况。”大庆有点惆怅。
白初贺道:“租给别人了,现在是家奶茶店。”
“是吗?”大庆有点意外,“是校门口旁边那个?叫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