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那声音又飘了起来,明亮到炫目的阳光像层纱,轻轻地落在这个孩子的身上,像受难者的殉道服。
那对玻璃珠子更亮了,亮得吓人。
“不行。”白皎说。
警笛的声音已经很接近了,几乎就在耳边。
只是短短的一瞬间,瘦猴觉得像是飞速地晃过了十二年的岁月,这十二年似乎在一瞬间被粉碎,让他重回当初。
脚步声急速接近,好几束明亮的光束不断逼近,聚拢在一起,像明亮的月光,照出了那张浮在瘦猴面前的来自过去的苍白浮影,终于照亮主人的全部轮廓。
那双眼睛越来越清晰,瘦猴终于看清了那双眼睛真正的眼神。
绝不呆愣,更不死板。
那是平静又坚决的眼神。
光束越来越明亮,在暗处时深茶甚至发黑的发色一寸一寸明亮起来,镀上像十二年前的阳光一样明亮的光晕,慢慢褪去暗色,一点点迸出稻草一般的浅金。
瘦猴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无法呼吸,看着那头细软的头发一层一层地褪去暗色。
是小月亮。
是小月亮的颜色。
月光在那双眼睛里,映出瘦猴逐渐扭曲的脸。
小月亮从来...从来就没有......
“你...他妈...”瘦猴咆哮地张开嘴,牙齿随着扭曲的表情和变形的声音带出野兽一般的唾涎,语气嫌恶至极,“你他妈从来就没有变过...是不是?死人一样的眼睛,跟耗子一样,看了就让人觉得晦气!”
五六岁的小月亮拖着他,打开车尾的门,像水鬼一样缠着他,一起滚下列车。
明亮的白光已经困住了瘦猴,和从前列车上的阳光一模一样,甚至比十二年前不断逼近的金属铁轨的寒光更加可怖。
他也像十二年前那样,咆哮地挣扎着,扬起一只手,狠狠地朝着面前男生右肩的地方砸去。
什么都没有变,他还是会像当年那样,狠狠地打烂小月亮的肩膀,让小月亮像只老鼠一样苟且偷生,再也不敢张口说话。
一股更大的力道扼住了他的双手,勒住了他的脖子,踹向他的膝盖弯,揪住了他的头发,踩住了他的后肩。
就像他曾经对小月亮做过的那样。
瘦猴闷咳了一声,噗地吐出一口血。
“住手!”
倒在地上的瘦猴听见声音从头顶响起,这声音很熟悉,他头疼欲裂地想了会儿,心底浮起一个精瘦凶狠的小男孩的影子,挡在另一个孱弱的幼童身前。
瘦猴睁开肿起的眼皮,看见了一堆人压在自己的身上。
大庆死死扼着他的双手,何复手肘勒着他的脖子,牧枚鞋尖点在他的膝盖弯上,宋一青手指薅住了他的头发。
还有双帆布鞋,重重踩在他的右后肩,瘦猴听见细小的咔嚓一声。
瘦猴钻心入骨地惨叫了起来。
“警察!后面逃跑的那几个立刻给我停下!”威严的声音响起。
...
月光像流水,穿梭过野草丛,温柔平静地照亮一行人。
大庆和警方简单说明了一下,走过来拍了拍坐在地上的白初贺。
白初贺抱着白皎,白皎蜷着双腿缩在他的怀里,没有发抖,只是静静地望着镀上一层银光的草尖出神,就像在发呆。
大庆嘴巴张了张,心里念头一转,还是没有出声,悄悄地走到宋一青身边努了努嘴,“怎么样了?”
宋一青抠了抠脑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那么坐着,一句话都没说。”
大庆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叹了口气,“可能...可能皎儿还没回过劲儿。”
“是吗?”就连一向粗神经的宋一青也感觉出这样的白皎不大寻常,他憋了半天,“可是...可是小白平常还是...还是挺爱说话的吧?”尤其是面对白初贺的时候。
在宋一青印象里,白皎性格本来就很开朗,虽然有时候有些慢吞吞的,但绝对算不上沉默寡言的那类人。
他曾经攒着醋劲儿观察过,白皎在白初贺面前尤其话多,几乎到了话痨的程度。就算白初贺不开口问,他也会像倒豆子一样说个没完,从幼儿园说到小学,从小学说到初中,再从初中说到高中,就差没把自己身份证号码背给白初贺听。
宋一青私下还挺纳闷,白皎并不是那种毫无戒备心的人。他虽然开朗,但在关键时候嘴巴严的出奇。就比如那个姓林的,每次来找白皎聊家事,白皎能做到很自然地跟他一直聊下去,但分毫不会透露自家家事的一分一毫。
他和白皎也算是从小六就认识的竹马了,宋父曾经骂过他,说让他多学学白皎,别什么话都说,哪天让别人套话给拐走了都不知道。
“是吗?”大庆听完宋一青的话,若有所思地开口,“...也许是他下意识想把狗儿不在时发生的事都说给他听吧。”
“啊?”
“其实他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关系很好。”大庆解释道。
宋一青颇为受伤,“我还以为小白的竹马是我呢。”
“行了行了,你也是他竹马,别抱怨了。”何复翻了个白眼。
宋一青悄悄呲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许委还好吧?”
一直没冒头的许安然站在警察身边,手里攥着一根木棍,攥得死紧,警察每押过一个人就紧张一下,“还有五个跑了,总共十六个人,我在外面数过。”
警察点点头,竖起了大拇指,“小姑娘帮大忙了。”
许安然点点头,有点愧疚地和身旁的牧枚悄悄开口,“对不起啊,没进来帮你们。”
她到了这边后看里面闹得太凶,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不进去添乱,捡了根木根守在外面,等着给警察指路。
“说什么呢。”牧枚摸了摸她的头,“你这样做是对的,要是真冲进来了我们反而头痛了。”
许安然这才好受一些,“我叫了救护车。”她补充道,“叫了好几辆。”
两人一起看向不远处的两个男生。
白皎依旧坐着,发着呆,白初贺在一旁耐心地陪着他。
月色静谧,不知怎么的,每当这种时刻,他总想起课堂上地理老师讲过的那些话。
[大家是不是觉得月亮很迟钝呢?]
他凝视着安静坐在他怀里的白皎,白皎仍然在看着月光下的那株生命力极强的野草,眼神不曾挪开。
月光需要1.25秒才能抵达人类的双眼。
[人眼需要光线反射才能看清东西。所以迟钝的并不是月亮,而是我们。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但我们需要花一些时间,才能看清它原本的样子。]
迟钝的并不是月亮,而是他啊。
白皎的发丝在月光下微微晃动,闪着浅金的光芒。
月亮和地球之间的引力,牵引着彼此始终相伴,从不分离。
潮汐是他们彼此陪伴的刻印,海水见证着他们每一次互相吸引。
就算相隔千里,他们也不会真正分离。
“皎皎,我真笨啊。”
白皎没有吭声,只有风吹过他的眼睫。
救护车的声音响起,医护人员下车后愣了愣,“你们哪位需要急救?”
何复下意识指向牧枚,牧枚则指着大庆,大庆指着不远处的两个男生。
“.......”医护人员看了一眼,“感觉你们都需要进一下医院。”
警察在后面大声道:“还有这儿,还有几个。”
白初贺碰了碰白皎的手腕,白皎还是没有说话。
白初贺轻声开口,“皎皎,该回家了。”
第116章
大庆在处置室内老老实实让医生往额头上缝了几针,回答完医生漫长的问话后才走出来。
那个叫许安然的女生很细心,叫了几辆救护车,他们有一个是一个,全上了车给拉走。
大庆抓了抓脑袋,心想还得是这些读过书的学生机灵,他收到消息急冲冲地赶过来的时候倒是想到了找人叫警察,但还真没想到救护车去。
大庆自嘲地笑了笑。
这倒不是他盲目自信,觉得他们几人一定会全身而退。而是他浸淫在从前的环境太久。
从前尾子洞那一片本来就混乱,那边的人打起架来,谁能想到救护车这么体贴的事?大家都是散伙之后自己随便处理下伤口,根本没有就医这种意识。
大庆颇不自在地摸着脑袋上规规整整包了一圈的纱布,往楼上走。
从劳改所出来也有这么几年了,大庆自认自己是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出来没多久就慢慢习惯了现在的南市。除了胳膊上洗不掉的大花臂,其它的言行举止让人看不出来半点他的过去如何,只当他是个做小本生意的小市民。
时间久了,有时候下午客人少,他坐在小面馆门口的板凳上摘菜,看着来来往往的居民,也开始觉得自己仿佛也和那些居民们一样平凡。
那些骇人听闻的事,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回忆,又或是在碟片里看到的场景,模模糊糊记在心里。
但过往的经历始终是不可磨灭的,只是静悄悄地淡在了心里,留下了痕迹,在某些时刻悄然露出些许端倪。
就像他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仍旧不是报警,而是下意识想着和自己人一起解决。
...就像小月亮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仍旧是死死守着嘴,一点都不肯透露他和狗儿的消息。
哪怕他忘记了一切,他潜意识里的动作仍然是拖住那些作恶的人,就算搭上自己,也不想连累其他人。
大庆觉得自己眼眶有点酸,在电梯门打开之前悄悄地揩了揩。
他在警察那里七七八八听了一些瘦猴的口供。
瘦猴说,他向白皎逼问白初贺的下落时,白皎脱口而出说自己不知道。
后来问得多了,白皎就开始像晃了神一样,两只眼睛空落落的,瘦猴说的其他话也仿佛听不懂了,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不认识白初贺。
那一伙人里的其中一个人供述,看到白皎这个样子时,他们开始怀疑起瘦猴是不是找错了人,也许瘦猴说的那个小男孩并不是白皎。
但瘦猴的狠劲儿不是作假,说话语气也信誓旦旦,他们才没有再继续想这些。
大庆仍然对他们三个失散之后白皎所经历的事情知之甚少,只能从其他人嘴里的话稍微拼凑出一点当年的真相。
但许多事情他仍然想不通,就比如从痘脸那里陆陆续续打听到的那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