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一,我以为你该学聪明了。”
年轻人忽然回过头,一伸手就掐住了青衣人的脖颈,骤然加深的指力让青衣人脸色发青,“之前他修为被废都能从魔窟里出来,逃去虚无之地,现在他是元婴期,却不止是元婴期,用修为来衡量一个人,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嗯?”
青衣人的脸色越来越差,在他以为自己将要死的时候,年轻人却忽然松开了手。
他重重地摔落在地,压抑着喘息的声音,而在这时候他看到主上案桌的边缘处正放着一个古朴的剑鞘,剑鞘上凝结霜雪,却不见剑身所在,只能看到那个剑鞘上刻满的阵纹,像是许多年前出自谁的手笔。
“这次不是一无所获。”
年轻人站了起来,拎起那个放在旁边的鱼篓,“走吧。”
“有件事,得去确认一下。”
-*
启灵城的地下,数多修士走来走去,与那滔天魔阵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顾七越过人群,几步走到了天魔阵边上,仰头看到魔阵边缘被玉衡真人等人挖出来的阵纹,而他只看了几眼,人已经走到了被层层包围起来的尸水旁,黑衣人身死后的尸水,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来,就跟玄羽庄山林里的身死的黑衣人一模一样。受诅咒而死的黑衣人都化作尸水,当时离天魔阵最近也就是为首的那个黑衣人残骸都没留下,据闻是离天魔阵太近,诅咒身死的同时也被天魔阵绞杀。
那就什么都没留下了……
顾七垂目,从怀中拿出一个写着‘问仙’二字的令牌,令牌背面还刻着乙三的字眼,似乎代表着持令人的身份。
而此时这块令牌上缠绕着禁制带,是顾七为了防止令牌自毁而捆上的。
这是在玄羽庄山林与那个带着鹰隼的黑衣人交手时,他逼近对方趁着对方没有防备时顺出来的东西,此后他排查过玄羽庄的山林,发现持令牌的黑衣修士仅有一人。以此可见这些黑衣人是个有序的组织,持令牌的修士可能是每次行动的领头人,而且这些人潜藏在暗处,清楚地知道许多秘密,甚至从惊雷剑的剑招中看出端倪。
见过惊雷剑法的人不多,顾七的剑,连顾家人都未必能一眼认出。
可却有两个人非常直接地猜出他的身份,一是金州镇的刘长老,二是玄羽庄山林里那个黑衣人。
能认出,这些人一定非常近距离地观察过自己的剑,甚至与自己有过更近的接触或研究。
……唯一可能的地方,就是西界。
脑海里的黄粱梦的记忆若有若无,数多思绪化作种种疑虑,最后串成一条不太清晰的思路,埋骨之地狮麟骨,奔雷刀段胤,医圣徐天宁,以及虚无之地的孟开元……还有那个人。顾七几步向前,忽视了那些阵法,从已经干涸的尸水处取下了稍许土壤放进器皿当中,掩盖在面罩下的妖瞳掠过此处,他轻轻嗅了嗅周围的气味,在玄羽庄数多妖兽若有若无的气息中,果然闻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味道。
€€€€魔窟隐月狼的气味。
那头狼没死在红土森林的坍塌的魔窟里,且在不久前于此地出现过。
玄羽庄地洞是一次,启灵城下这些也是一次。
顾七往后走了数步,身后传来了不一样的声响。
忽然间看到齐家少主齐则被护卫推着轮椅走到了这边,似乎也在查探着什么,只是片刻,坐在轮椅上那个病弱的男人便偏头看来,与先前数次在齐家中碰面,那非常自然的目光,似乎知道他在此处。
顾七只是看了齐则一眼,很快就从地底转身离开。
徒留齐则的护卫诧异地看向那边,不太确认地询问道:“少主,需要我过去……”
“他不找我,便是没想在此地暴露身份。”齐则的脸色有点苍白,他的身体并不像其他人那么强悍,黄粱梦走了一遭,识海处还在隐隐作痛,他的手紧紧按住自己的两条腿,明知没有知觉,但梦里的疼痛仿佛近在眼前。他抬眼看着眼前的天魔阵,喃喃道:“但可以确定了,是同一拨人……没想到当年东海我对他们的猜测还是片面了。”
……
“所以你来我这几天翻着徐天宁的手记作甚?!”
江行风在药房中再次看到顾七的时候,已经有点麻木了,外面因为启灵城乱成一团,各地势力的修士全都赶来,连天麓山都有人过来了,这人偏偏几日都待在药房里,整日拿着徐天宁的手记看着,“你看这些莫不是要转行?当医修也不错啊!”
顾七把手记放回原位,却没有再多说什么,看到了跟在江行风身后进来的活尸。
这几日,医庐的常客就两个,一个是时常来翻医术典籍的顾七,另一个就是整天跟着医修们到处跑的活尸。自从血瘟疫后,医庐里的医修们对活尸都很好,见它经常凑在这边,偶尔也就会跟活尸搭话,说着说着,还偶尔跟活尸讲医术。
这倒是稀奇,说越多,这活尸仿佛跟能听懂似的,每次都兴奋地应。
“你别说,我师弟们都想着把这活尸带在身边。”江行风道:“前几日,医庐里有个修士入魔发狂,那时候刚好是这活尸救了我师弟一命,不然险些重伤,这不,那天后有人供着,见这活尸喜欢吃草药,每天就到隔壁院子用草药把它骗过来。”
关键吃点草药也就算了,这活尸跟被齐家那几个财迷洗脑似的,吃的草药都是贵的。
普通的草药都偏不过来,每次都得斥重金去骗,也就江行风那几个败家师弟,把神医谷的珍贵草药当礼物送。
“药熬好了吗?”顾七问。
问的是宿聿的药,宿聿自那天启灵城昏迷后,已经昏睡了整整七日。
若非江行风再三保证只是耗神过大,齐家小少爷跟那鬼仆从天天都堵在医庐门口,每日都要问一遍什么时候醒。
两人来到院子外的时候,顾七看到还未散去的雾气,是不见神明的雾。
屋内床榻上,少年还沉睡着,江行风已经轻车熟路地过去准备换药,招呼顾七过去帮忙。
顾七静静地观察着他,似乎试图从这张脸上,看到不一样的地方。
就像是喝药……少年喝药的习惯特别明显,遇到尚且可以的药汤,可以不动声色一饮而尽,但遇到不喜的药汤,眉头会轻轻一皱,哪怕竭力掩饰过不喜,还是可以从细微的变化里表现出一种不经闻的躁郁,那是一种非常孩子气的表现。
这个年纪,应该是更意气风发些,但这种表现却非常不合,在南坞山灵舟上时他还会假装示弱地骗取齐家人的同情,可随着天元城后,伪装这件事像是被他轻飘飘地置之脑后,惯性的骗人改变不了骨子里慵懒与随性,仿佛只是在需要的时候,他才会装一装,骗一骗,达到目的就甩手离去,对四周所有人只有恰到好处的利用,并且不露声色地谋利。
看似漫不经心,但骨子里却充满着一种不信任。
不信任身边人,不信任盟友……说话真假掺半。
少年时睡着的时候有种别的感觉,很安静,与他骗人与布阵时完全不一样,脸孔平凡清秀,尤其是在闭上眼睛之后,脸上某些清晰的痕迹似乎完全消失了,变成了另一个陌生的脸孔,连着空气中的通灵血微弱的气味都淡了不少。
顾七稍稍伸出手,将落在旁边的被褥往上拉了拉。
只是这一碰,睡梦中的少年似乎动了动,转过头来抵着他的手背。
这个动作太自然了,就像是习惯性靠近的动作,像是幼兽寻找到了舒服的地盘,在睡梦中不经意地靠近,舒服地蹭了蹭。
顾七刚想抽开手,整个人却怔愣住了。
睡着中的人似乎没有意识到动作的不妥,本能地想要靠近,像是汲取到温暖般。
雷系功法霸道,顾七常年修炼惊雷剑法,本身的体温要比常人要高一些,更因为雷系灵力的霸道,喧嚣的剑气会让敬而远之。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甚至很少在其他人面前展露惊雷剑意,更不会与人有这么近的接触。
只是当少年的手压着他的时候,他却罕见地没有抽离手,感受到从另一人身上传来的凉意。
哪怕盖着被褥,对方身上的就好像没有温热过,分明是修着阴气功法,却与寻常修此功法的修士不一样,总会在烈日最盛的时候,跑到日光晒着太阳,那种感觉对他的体内阴气绝非好事,可少年像是格外喜欢那种日光,一躺就要躺到日光退却,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那是数多次隔着两个院子,顾七在高处看着他时,少年唯一展露在外人面前的爱好。
顾七微微垂眼,隔着面罩,妖瞳里晦涩不明。
他想了许久,背着江行风,指尖聚拢起温热的雷系灵力,这只手操持过数多剑法,但指尖凝聚的这一点,是顾七自幼练剑以来,第一次用着这么微薄的灵气,小心翼翼地去靠近一个人。
不敢过重地去打扰,雷系灵气微弱,最后被轻轻地点在少年的额间。
宿聿感觉到了自己似乎睡了很长时间,身体里的酸麻疲惫在一场长眠后消失得干干净净,叽叽喳喳的鸟鸣传窗而来,睡梦的迷茫中他似乎感觉自己在冬日的暖阳里,摇摇晃晃地晒着太阳,旁边都是雪的味道。
直到那点温热缓缓离开,他才在茫然中睁开了眼睛。
“醒了?”旁边传来声音。
宿聿卡壳的思绪过了几息才反应过来是顾七的声音,很近,就在床榻边上。
顾七站着,倚在床榻边,低头看着睡眼惺忪的少年,“你睡了七日,江行风说思绪过重,身体疲惫所致,身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这段时间最好都不要碰水,驱动灵力或者阴气都不可取,安心静养。”
顾七声音与屋外那些鸟雀声混在一起,有种格外平和的感觉,宿聿似乎没从这个声音中缓和过来,过了许久才淡淡地应了一声“哦”,他微微偏头看向顾七的方向,“你就没什么事要问我吗?”
“我问你,你便会说吗?”顾七随口应道。
那确实也不会说,宿聿也懒得解释,“不会。”
这像是两人都知道的事,谁都藏着秘密,谁也没想再往外问一声。
“江行风刚走没多久,我去喊他。”顾七起身道。
宿聿还有种完全没醒过来的感觉,但顾七一走,脑海里叽叽歪歪的声音都响起来。
“哇这小子总算走了。”墨兽出声:“我都怀疑他也修炼了灵眼,我昨天就偷溜出去半会,他进来后整个屋都观察了一遍,屋外面还接连立了好几道剑诀,差点把张富贵给劈了。”
张富贵小声道:“我就想出去隔壁医庐看看你药汤的配方,门都没走出去。”
灵眼已经恢复过来,睁开眼时宿聿就能感受到周围残余的雷系灵气,梦里他感觉自己在晒日光,原来是这屋子里雷系灵气的作用,想到顾七在这里待了许久,他微微皱眉,刚刚没细看,那个剑修该不会是妖气没控制住,又胡乱放气吧?”
周围到处都有剑气的痕迹,能看到更外,有数道剑诀。
宿聿对此有点习以为常,他捏了捏眉心,“外面情况怎样了?”
墨兽这才从对剑修的埋汰中转移到另一件事上,谈及宿聿睡着这几天发生的事。
玄羽庄和散修盟的动作很快,没了那群黑衣人的干扰,他们很快就处理完了地底天魔阵的事,并在神医谷医修的协助下彻底清除在启灵城与玄羽庄两地血瘟疫的残虫,溯源追至最开始的血瘟疫所在的玄羽庄山泉以及启灵城的护城河,才知道这些血瘟疫早就在无形之中覆盖了某些关键点,若当时控制天魔阵慢个半日,当场所有人都得死。
天魔阵中的魂灵被层层封印起来,那些沾染魔气的魂灵需要进一步净化才能超度。
那些黑衣人里唯一留下的遗漏,就是宿聿自黄粱梦幻境中扯出了那个黑衣人魂魄,那道魂魄上有非常清晰的咒法,繁杂的禁制上似乎是覆盖在黑衣人意识上保护层,不见神明以及搜魂术无法渗透黑衣人的魂魄,也全是因为这道禁制的原因。
“这黑衣人的魂魄没我们想象那么强大……这也是我跟墨兽大人感觉到奇怪的原因。”风岭在宿聿昏睡的几天,已经带着万恶渊里懂咒的修士把那黑衣人魂魄上的禁制看了一遍,最奇怪的是这黑衣人魂魄脱离肉体后就迅速衰败,莫不是有万恶渊在,这人的魂魄早在事后一天内就烟消云散。
“这修士的修为不低。”风岭沉思稍许后才道:“修炼也修魂,越是强大的修士在修炼到高阶后保命的手段也就越多,若非神魂遭受致命打击,不该会有这么虚弱的魂魄……就连元婴期的残魂都比他的魂魄更凝实。”
宿聿问:“神魂上咒法的影响?”
“是他本身魂魄不强,咒法最多就是加速他衰弱的过程。”墨兽对人的魂魄太了解了,当万恶渊这么多年的镇山兽,什么样的魂魄它都见过,当初宿聿想要抽这人意识魂魄的时候,它就察觉到不对,“所以这个人本身就很弱,跟他的修为不太符合。”
那这样就很不对劲了,这个人在那些黑衣人里修为最高,还是当时启灵城地底里指挥黑衣人的老大。
且这些修士是可以跟散修盟黑白使,乃至骆青丘打至下风的修士,里面最高的修为也有洞虚初阶。
齐六唔了一声道:“你们这么说,感觉他们的修为有点水?你看老白哥都能一打三。”
张富贵反应了一下,才知道齐六说的这个老白哥是散修盟的白使,“你都跟人家这么熟了!”
“你别说,以现在东寰修道界的情况,洞虚期修士屈指可数,这些修士哪怕修为再水,也该是个洞虚吧?”风岭皱眉,将齐六这些天调查的情况说出:“当天除了黄粱梦外,黑白使跟骆青丘与那些人交手过,发现这些人修为确实高的,但却很奇怪,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
“这么高修为的修士,诅咒每次都杀一群。”
不见神明抱臂站在旁边,不屑道:“连墨兽都知道好的劳工要留着,而这幕后搞事的,一个都不留吗?”
墨兽:“?”
这是在夸我吗?怎么感觉在骂。
黑衣人魂魄还留在不见神明的雾气里,宿聿凝神就能进入他的雾中查探,萎靡不振的魂魄似乎表现格外怪异,他沉默稍许,不再看那个魂魄,道:“说明这些人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死了反而更好。”
万恶渊鬼众:“?”
这么狠吗,说杀就杀啊!
“他身上的咒法能解吗?”宿聿问到关键的点上。
修为掺杂水份,神魂弱,到处都是咒术禁制。
就仿佛幕后人毁尸灭口,不止是为了隐瞒,还有可能跟这些人有关系。
墨兽解释:“这种咒术没见过,万恶渊里也没搞这个的人才,这点就没办法了,只能让风岭他们再研究一段时间看看。不过你放心,区区一个魂魄,万恶渊还是能保住他不死的,到时候破了禁制,这小子的脑子里的东西我们都能给他挖出来。”
那就是时间问题了,咒法一事,或许可以从其他人那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