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关系 第16章

“什么?”

像是被烧红的铁钳刺入耳膜里,江律疼得都快要听不清声音了。

赵医生又重复了一遍,“别磨蹭了,再晚一点,你可能就见不到你母亲的最后一面了。”

“吧嗒€€€€”手机从手中溜出去,坠落在地,但因为地上铺着地毯,预想中的刺耳碰撞声并没有传出来。

江律的脸色苍白,眼神凝滞。

管家看着江律的脸色,急忙问:“怎么了?”

“我妈……病危。”短短的几个字,就好像耗尽了江律全部的力气。

“江先生,我马上派司机送你去医院。”管家什么事都见过,他不慌不乱,把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

江律目光呆滞,“谢谢陈伯。”

管家弯下腰,把手机捡起来,递给江律,“生老病死,都是人之常情,您节哀顺变。”

江律什么都听不清了,他的耳膜像是被泡在咸涩的咸水里,只能听到海水翻涌时的浪花声,一阵接着一阵,像是永无停歇。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医院的。

医院的抢救室里,躺着一个面色白得不像话的女人,她的额角浸着冷汗,脸上戴着鼻氧,她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透明管子,她身上的病号服,很宽,包裹着她的瘦弱的身躯。曾经的周韵,是巷子里的“美人”,光是她的追求者就能排到几公里开外,如今的她,不再美丽,不再漂亮,她只是一个将死的普通女人。

江律靠近病床,在周韵的身边蹲下来。

他想碰一下周韵,却不敢,只能把手垂在身侧,很轻地喊了周韵一声,“妈。”

“小律。”周韵还有意识,她艰难地睁开眼睛,“让妈妈好好看看你。”

“转眼间,你就长那么大了。”周韵像是在回忆,嘴角牵着笑意,“你是早产儿,刚出生的时候,很瘦,很小,躺在保温箱里。别的小孩刚出生,又黑又紫,脸上是皱巴巴的,你不一样,你的五官也跟妈妈一样好看,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都夸你长得真俊俏,长大了,肯定也容易讨媳妇。”

“后来,你满月了,医生说你的身体很健康,不用再住保温箱了。”周韵说着,眼角淌着泪,“我那时候还没有稳定的工作,存款也不多,就带着你,住在廉租房里。我们的条件不好,你又一直生病,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我的孩子,能够平安、健康地长大,你的身体也很争气,越来越好。”

“你小学就进了学校的篮球队,身体素质特别好,每次看到你在球场上挥汗如雨,妈妈都感觉到很欣慰。所有的爸妈都是这样,不求孩子能有多大的出息,只求着孩子平安健康。”

“但妈妈还是有愧于你。”周韵忽然睁大了眼睛,声音却弱了很多,“是妈妈看错人了,才害了你。我每次都在想,如果我没有生下你,你就不用跟着我受苦了。我没能力,我只能让你住在廉租房里,而你的那些兄弟,都是住着豪宅,开着豪车,吃着美食佳肴,只有你……是跟着我吃糟糠咽菜。”

“我其实也很后悔把你生下来。”周韵声音哽咽着,眼泪就打湿了枕头,“这些年来,我生病住院,做化疗,把咱们家积攒下来的钱,全都掏空了。妈妈不是傻子,也不是瞎子,妈妈知道没学历没点技术,挣钱很难。你说你去做了生意,可妈妈还是看到你身上的伤了,妈妈觉得对不起你。”

“是妈妈拖累你了,如果没有妈妈,也许你能活得更好、更自在。”

周韵现在有了点回光返照的迹象,气色也比之前好了,“妈妈早就不想活了,这次术后复发,病情来得遽然,是我让赵医生、还有护工他们瞒着你的,妈妈怕你担心。现在好了,妈妈终于解脱了,你也解脱了,你再也不用为了妈妈,去做那些令自己难受、痛苦的事情了。”

“妈。”江律的声音在颤抖,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以至于他连话都说不出来,“您别说这种话。”

“宝宝。”周韵像是回到了二十几年前,她又用熟悉的昵称来称呼江律。

她伸出被针管扎得密密麻麻的手臂,她想要像以前那样,去摸江律的脸,但却是做不到的,“妈妈真的很对不起你,妈妈在不清醒的时候,误伤你好几次了,妈妈知道你很痛苦,妈妈也很内疚。”

“你能原谅妈妈吗?”周韵又用讨好的语气来问江律,眼里满是期盼、渴望与希冀。

她想要在临死前听到儿子的原谅,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死得安心、死得瞑目。

江律的笑容并不好看,甚至可以用难看来形容,不管周韵之前怎么对他,在这一刻,过往的事情,都可以一笔勾销,可以当做从未发生。

“妈,我从来没想怪罪过你。”

这句话像是打开周韵多年来的心结,她释然了,可以瞑目了。

她挤出一点笑意,在濒死前,竭尽全力,抬高手臂,摸到了江律的脸,就像是小时候那样。

停留了不到几秒钟的时间,她的手臂就毫无征兆地垂了下来,她身边的检测仪器,发出了尖锐地、急促地“嗡鸣”声。

心电图从波浪线转为了直线,这代表着,周韵的心脏停跳了。

江律漠然地望着周韵,他很平静,而平静之下,内心掀起了狂澜。

之前的江律,就好像是一艘在海面上航行的船,周韵就是支撑这艘船的诡杆、发动机,而现在支撑这艘船的东西都坍塌了,船就不能在海面航行了。

他彻底失去了,活下来的意义。

第0026章 离开

病房里的心脏检测仪发出刺耳、尖锐的轰鸣声,像是火车上的警报声。

病房外的医生闻讯赶来,在看到心脏检测仪上的黑线时,沉默地拿着更为精准的仪器,来测量周韵的心电图。

整个过程,都没有人开口说话。

病房空寂,只剩下测量仪发出的声音。

经过一阵持久的沉默,医生遗憾地告诉江律,周韵死了。

他的耳朵像是出现了问题,听不到半点声音,或者说,他在逃避现实。

现实是鲜血淋漓、又千疮百孔的。

好像只有闭上眼睛,才能忘记现实的可怖。

他迷惘地端坐在医院的陪护椅上,目光落在周韵的身上。人在死后二十四个小时,身体的温度会以每小时0.5摄氏度的速度下降,这又被称为尸冷。

曾经鲜活明媚的女人,如今也成了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

接下来,她会被送去殡仪馆的火化炉,会被燃烧的焚化炉烧成一捧骨灰。

他的心脏抽搐似的疼,在崩溃之际,他给傅竞川打了电话,他希望能从听筒里听到傅竞川的声音,也许这样他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sorry, the phone you……”

手机听筒再次传来女人机械重复的声音。

江律失望地盯着手机屏幕,傅竞川还是没有接他的电话。

他攥紧手机边缘,深深呼出一口气,又将手机的屏幕按熄,动作僵硬,仿佛是被抽离魂魄的行尸走肉一样。

在护工的提醒下,他给殡葬服务打了电话,又跑去医院附近的寿衣店买了身寿衣,人死后,尸体会变得僵硬,寿衣的尺码也得买大一码的。

回医院前,他去超市买了一瓶白酒、两条白毛巾、一包旺仔小馒头,还准备了一枚硬币。

他扶着周韵的身体,用白酒打湿白毛巾,给周韵擦拭身体,现在周韵人都死了,也就没有那么多忌讳了。擦拭了身体,他又把那套白色的寿衣,给周韵换上,年轻时的周韵是很爱美的,总是去附近的裁缝店定制旗袍,漂亮得能勾人魂魄,她现在死了,脸色灰败,寿衣也是最普通的一款。

殡仪车停在住院部楼下,殡葬服务的工作人员,并不会动手抬尸体,江律一个人,把尸体抬上殡仪车,随后跟着殡仪车,来到殡仪馆。

火葬的流程很简单,先是逝者放进火葬棺木中,再让家属悼念、祈祷,整个过程,江律都是麻木的,工作人员又将火葬棺木搬运到火化炉前,点燃火化炉,最后将棺葬推进焚化炉里面。

江律眼睁睁地看着装着周韵尸体的棺葬,被熊熊烈火吞噬、燃烧,他的眼前只剩下一片刺眼的火光。

他的五脏六腑在剧烈地震颤着,像是被刀子剐蹭着,内里的脏腑都成了一滩血肉模糊的烂肉。

“江先生。”一道冰冷的声音,透过江律的耳膜。

江律一转头,看到身后站着西装革履的男人,他还没有开口,就听到男人做起自我介绍,“我是崔小姐身边的助理。”

他指着门外的一辆黑色保姆车,又说:“崔小姐在车上等着您,请您跟我走一趟。”

他在脑海中认真搜罗了一遍,也不记得,自己认识姓崔的女士,“崔小姐?”

男人是崔绾€€的下属,已经习惯称呼崔绾€€为崔小姐,他笑了下,算是给江律一个解释,“崔小姐是少爷的母亲。”

江律的心脏猛地紧缩,他没有理由不去见傅竞川的母亲,“您带路吧。”

男人像是早就笃定了他不会拒绝,“好的,您跟我来。”

黑色保姆车的周围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保镖,他们看到江律来了,提出上车前要搜身的要求,江律先是愣了下,也没有反抗,任由保镖们搜身,确定他身上没有携带危险物品后,保镖们拉开保姆车的车门,请他上车。

这是江律第一次看到傅竞川的母亲,她身上的配饰很多,一看就是从小就生活在优渥环境长大的女人。她穿着身低调的黑色西服,颈项佩戴着珍珠,应该是产自南洋的白珍珠,冷白色调的,很衬她的肤色,除了珍珠外,她还佩戴了价值千万的翡翠耳环,一看就是很有年代的古董物件。

他只看了一眼,就快速将眼睛垂下来,拘禁地站在崔绾€€的面前。

崔绾€€喝着助理给她泡的圣赫勒拿咖啡,入口细腻丝滑,似乎还有柑橘的果香。她的指尖敲击着杯壁,目光落在江律的身上,透着上位者的轻蔑姿态,“竞川的眼光也不过如此。”

这是一句极其羞辱的话语,要是换做其他人,可能会站起来,恶狠狠地撂下狠话,然后下车离开。

但江律没有这样做,他并不在乎崔绾€€用多么恶毒的话来讥讽他。

“我查过你的资料,你的母亲只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女人,她在年轻时,自以为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做了江少斌的女人,可谁知道,她没能凭借着母凭子贵,成为江太太。”崔绾€€倚靠在真皮座椅上。

江律是个老实人,他不在乎崔绾€€用什么眼光来看待他,但他却不容许崔绾€€侮辱周韵,“您找我来,就是想要骂我妈吗?”

崔绾€€皱眉,“你生气了?”

江律的肩膀绷紧,他的眼神阴沉,“您要是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下车了。”

“等一下。”崔绾€€重新审视着江律,“年轻人,别着急。”

“您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情?”江律还惦记着焚化炉里的周韵,他不耐烦地用舌头顶着上颚。

“我想跟你谈一谈竞川。”崔绾€€把江律的小动作都收进眼底,“我是崔家的长女,崔家没有儿子,崔家的财产,日后都是竞川一个人的,竞川的背后,不仅有崔家,还有傅家。他的婚事,会牵涉到的两家的利益,也会影响到整个荆棘岛局势的转变。”

江律垂着头,盯着地面花纹繁复的地毯。

“他二十四岁了,到了结婚的年纪。”崔绾€€用金属勺搅拌着咖啡,浓郁的咖啡香在狭窄的保姆车里蔓延着,“他爷爷给他定了一门亲事,是赵家的姑娘。前阵子,他们订婚了,再过几个月,他就会结婚了。”

江律的喉咙蓦地像是被扎进了一枚生锈的钢针,“他要结婚了?”

“是。”崔绾€€看着他,“你感觉到很意外吗?”

“没有意外。”江律的喉头艰涩,“我知道,我跟他是云泥之别,我配不上他。再说了,我是男人,也没有办法给他生孩子。”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崔绾€€对他的态度稍微有了好转,她从鳄鱼皮的水桶包里,掏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银行卡,放在茶几上,推到江律的面前,“这张卡里面有五百万,不多,但够你这辈子衣食无忧了。”

“您什么意思?”

“我给你买了一张离开荆棘岛的船票,在后天早上的八点。”崔绾€€的眉梢挑起,凤眼是凌厉的,眼底全都是她的野心,“你带着这张银行卡,离开荆棘岛,以后都别回来了,也别跟竞川见面。”

保姆车是停靠在树荫下,遮天蔽日的榕树遮挡住火辣辣的太阳,车里还开着空调,出风口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冷气,这些冷气像是带着刺骨的寒意,不断地钻入江律的骨髓里,他冷得像是置身在冰窟里。

他沉默着站着,手指蜷了起来,“好,我答应您。”他看着银行卡,神情有些冷漠,“但这五百万,我不能要。”

崔绾€€蹙了蹙秀致的眉头,她原以为,江律跟其他人一样,都是为了傅竞川的钱来的,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的。她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江律,语气里都夹杂着讥诮,“你看不上这五百万?”

江律摇头,佝偻着脊背,“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崔绾€€感觉到事情发展逐渐失控了,她又调整了坐姿,看着面前面容英俊的男人,内心里出现了一丝不太明显的慌乱。

“您知道,我是因为我付不起化疗费,才跟竞川在一起的。”江律的嘴唇干裂,喉咙也很渴,“现在我妈走了,我不需要那么多钱了。”

崔绾€€的心脏跳了跳,“你倒是一个懂事的孩子。”

江律不知道崔绾€€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抬起眼睛,与崔绾€€对视了几秒,又将头垂下。

“这样吧。”崔绾€€想出一个折中的方法,“葬礼的事情,就交给我来负责。我会让助理,给你母亲挑一块风水好的墓地。你也知道,有些墓地,是有钱都买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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