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奚年声音低沉的讲述,陆延从黄沙漫天中看见了一行狼狈撤退的身影,檀越在阵中受了重伤,全靠一口气吊着性命,银婵背着他沉重的身躯一步步艰难往阵外爬去,罡风刮骨,不多时他们就变成了血人。
银婵被沙迷得睁不开眼,只能解下衣带将自己和檀越绑得紧紧的,她担心檀越昏迷睡了过去,一直在低声和对方说话:
“檀越师兄,你再坚持一下,咱们马上就可以出去了。”
“你千万别睡,睡了就醒不过来了。”
“檀越师兄……”
“檀越……”
“我小时候爬山可厉害了,肯定能带你出去的……”
她嗓子嘶哑破碎,到最后已然干裂得发不出声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背上受了重伤的男子意识混沌地看向她,却因为视线受阻,只能看见女子霜雪般的长发,腰间衣带将他们二人缠得密不可分,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银婵终于走到了阵眼之外,她解开衣带将檀越小心翼翼放平在地上,忽然发现扶光还在阵中,又强撑着折返了回去。
彼时扶光以身堵住阵眼,密集的黄沙粗暴刮过皮肤,凌厉如同刀割,早已遍体鳞伤,他眼见师弟师妹终于逃出,手中力道一泄,佩剑铿锵一声折断,整个人飞出了数米远。
四周的黄沙流水般将他的身躯缓缓吞没,像一头贪婪的巨兽。
“六师兄!你在哪儿啊六师兄!”
银婵四处寻觅,最后终于看见被掩埋过半的扶光,连忙爬下去将他拽了出来,然而他们都陷入了力竭状态,此刻不仅爬不出去,反而卡在黄沙坑中不上不下,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体被淹没。
陆延见状终于忍耐不住,身形一闪进入了黄沙阵中,他先是将昏迷的银婵抛出沙坑,然后将应无咎从黄沙流中救出,谁料此时幻境阵眼愈发凶恶,他们脚下的土地逐渐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正飞速往下陷去。
扶光并非全无意识,他艰难睁开双眼,没想到救自己的居然会是那天在山脚下有一面之缘的人,声音沙哑破碎:“你……快走……这个幻境很快就会关闭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陆延不答,而是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周身蓝光涌现形成一道透明的屏障,将漫天飞舞的黄沙隔绝在了外间,一步一步平稳往外走去,声音低沉:
“我早就说过,你一心救人,将来或许会害了自己的性命。”
扶光太过虚弱,大脑早已失去了思考能力,他只是凭着本能攥住陆延的一角袖袍,喃喃自语:“你既觉救人无益……又何必来幻境中救我……”
陆延脚步一顿:“你不一样。”
可惜怀中的人早已昏迷过去,并未听见这句话,陆延将他安置在一处安全的地方,正准备离去,谁料临走时衣角被扯,这才发现应无咎哪怕昏迷时也一直紧紧攥住自己。
指尖隔空轻划,衣角从中断开,扶光的手也悄然落了下去,只剩下掌心里的一截白色料子。
奚年不知何时从山峰上走了下来,他望着一地横七倒八,重伤昏迷的无妄宗弟子,缓缓吐出一口气,难得有了几分感慨:
“倘若人心未有私念,或许将来他们也不会走到那一步。”
他袖袍一挥,场景再次变幻。
应无咎经此生死一战,回宗后已是声名鹊起,他却不骄不躁,闭关十年方出,一夕顿悟飞升至化神境,天才之名遍传三界。
然而檀越却陷入瓶颈,迟迟未有突破。
藏慈剑仙€€€€也就是无妄宗现任宗主与天欲宗一向交好,有意让亲传弟子联姻,女方是银婵自不必说,然而男方的人选却犯了难。
银婵似乎对檀越有意,但檀越一向冷若冰霜,对银婵不假辞色,反倒是扶光与她一向玩得亲近。
“我瞧着扶光那孩子便不错,银婵也喜欢和他玩。”
天欲宗宗主如何看不出银婵喜欢檀越,只是爱人者常苦,倒不如被人所爱,她心中仍是更属意扶光一些。
殊不知这话被途经门外的檀越听去,让他一念堕尘,顿生心魔。
那一年恰逢地裂,苍渊海下出现深渊之境,数不清的上古妖兽自地缝钻出,在人间大行杀戮之举。仙门百家为了荡平妖邪齐齐赶赴上山,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藏慈剑仙李孤然为保人界太平和妖王同归于尽,天欲宗宗主也以身殉道就此陨落。
扶光为制止源源不断的妖魔,一人一剑孤身潜入苍渊海中,手持神物息壤填补地裂,结果遭到数百妖兽围攻,筋脉被断,修为皆废。
后来妖魔之乱终平,仙界以惨胜的代价换来了人间数百年安定,扶光却因为伤势过重再难恢复修为,境界一跌再跌,连剑都难以拿起,至此销声匿迹,再不现于人前。
再后来,檀越继承无妄宗宗主之位,银婵继承天欲宗宗主之位,因为他们于除妖之乱中立下大功,因此得以跻身上三宗之位,且二人郎才女貌,早已缔结姻缘,只待大婚。
事已至此,一切事情仿佛都有了结局,无论好坏。
然而扶光不知修炼何种功法,又重新拾起了剑道,他天资绝世,又有一颗恒心,天长日久竟将修为恢复了个七七八八,引来世人注目。
眼见这一位剑道天才或要重新冉冉升起,无妄宗再添助力,檀越与银婵大婚当日却忽然爆出血案,原来扶光修炼魔功走火入魔,误杀了后山的数十名弟子,当所有宾客齐齐赶赴现场时,就见他手持长剑,双目猩红,浑身是血地站在一堆尸体间。
那日恰逢雷雨,闪电划破漆黑的云层,
哪怕时隔多年,目睹那场血案的宾客也依旧能清楚回忆起那夜的骇人场景,数十名无妄宗内门弟子被开膛破肚,肢体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死状何其凄惨。
也不知檀越是如何处置的这件事,无妄宗闭门谢客,最后传出扶光破门出教的消息,听闻他孤身游历四方,最后去了苍渊海独占一域,从此曾经的修真界第一天才成为了人人喊打的魔修头头,只不过年岁太久,知道当年旧事的人已是少之又少。
陆延眼眸晦暗,声音低沉笃定:“是檀越在暗中捣鬼!”
应无咎虽然经历那么多事,性情变得喜怒无常,但绝不会因为走火入魔这种可笑的理由就屠杀数十名内门弟子。
奚年无声点头:“扶光并未修炼魔功,只是他天资太高,自悟了另外一种修行方式,却不曾想碍了檀越的眼,直接将这桩命案栽赃到他身上,百口莫辩。”
他袖袍一挥,场景再次变幻,是檀越集结仙门百家攻打魔域的前夕,只见一名发丝白若霜雪,梳着道姑发髻的清秀女子沿着山路疾赶,她好不容易找到在苍渊海后正在修炼的扶光,开口第一句话便心急如焚,眼眶通红,泪水簌簌往下掉落:
“六师兄!你快逃啊!檀越密召仙门百家要来屠杀魔域,不日即到,你快逃!”
赫然是银婵。
自从她与檀越大婚当日出了那一桩血案,二人婚事便被暂时搁置,然而檀越亲手屠杀同门,心魔难除,睡觉时不慎呓语吐出真话被银婵偷听了去,她又是惊怒又是伤心,却在这时又忽然得知檀越打算攻打魔域,急忙避开众人耳目赶来报信。
殊不知,檀越早已悄悄跟在了后方。
第247章 扶光,你终于变成了应无咎
隆冬时节,苍渊海冰封万里。
此时的檀越身为天下第一宗的宗主,早已是风光绝世,然而当他看见银婵冒着满山风雪踉踉跄跄跑来给应无咎报信时,指尖依旧控制不住陷入肉中,眼底一片晦暗。
“师弟,你怎么就是不死呢……”
他从山路上现身,低声呢喃,带着十分的不解,然后一步步踏上石阶,对银婵伸出手命令道:“过来,跟我回家。”
银婵望着他温和的面容,只觉四肢百骸都在因惊恐剧烈颤抖,她控制不住捂住嘴,压住喉间翻涌的作呕,双目含泪:“不、你别过来……别过来……”
这人分明是魔鬼!
银婵只要一想起后山那些弟子尸体破碎的惨状就胃间翻涌,她颤抖着拿起长剑,声音满是恨意:“六师兄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要如此害他?!”
檀越语气低沉:“他没有对不起我,只是他死了,我才能安心。”
檀越如今的修为早已深不可测,轻飘飘屈指一弹便将银婵长剑击飞,他眼底红光闪现,灵气浑浊,分明是入魔的征兆,原来当年修炼魔功的根本不是应无咎,而是他!!
“也罢,既然你不愿,那就等我杀了他再一起回去。”
银婵惊骇伸手阻拦,却见檀越已经飞身而起和应无咎打斗在了一处,苍渊海上凝结的寒冰被他们挥出的剑气余波所震,山崩地裂般轰然碎做齑粉,满天风雪都以他们二人为中心飞速聚集,形成一道越来越深的漩涡。
扶光本是没有心魔的,可当他被檀越栽赃受世人唾骂的那一刻开始,便余生堕尘,再难上岸,这两个同样拥有心魔的当世天才打斗在一起,大概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知道场面有多么可怕。
扶光此刻不顾根基损毁,招招拼命,做好了和檀越鱼死网破的打算,剑气一啸千万里,周遭山林齐齐塌陷,整个天地仿佛都被撼动了几分。
檀越闭目捏诀,竟是硬生生变幻出了一个分身,他与应无咎缠斗不休,那分身从后面出现,挥剑朝着应无咎狠狠刺去!
“不要€€€€!!”
只听一声凄厉尖锐的喊声,银婵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是飞身上去挡在应无咎身后,舍命拦住了那倾力一剑,然而她修为尚未大成,如何承受得住这一击,刹那间鲜血喷涌而出,身体出现一丝丝带着灵光的裂痕,竟是即将魂飞魄散的征兆!
“银婵!!!”
“银婵!!!”
两道惊骇的声音同时响起,檀越率先退出战圈去接银婵的尸身,想要用灵力替她续魂,然而他刚才铁了心要杀扶光,那一剑威力之巨难以想象,只能眼睁睁看着银婵的身体越变越虚无,穿过他的双手往苍渊海下方缓缓沉去。
银婵望着檀越苍白惊慌的脸色,无声动了动唇,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为……为什么……”
二师兄,为什么要如此?
他们从前一起练剑,一起斩妖除魔,一起名传天下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闹得这样分崩离析?
可惜后面的话她已经说不出来了,身体越来越轻飘虚无,最后散做一团金光被冰冷漆黑的海水逐渐吞噬,彻底消散在了人世间。
银婵从未想过檀越的心魔会是因她而起。
毕竟在她的记忆中,檀越总是冷冰冰的,既不对自己笑,也不陪自己玩,看见自己和六师兄漫山遍野乱窜闯祸还会生气,十宗八派那么多漂亮仙子,多的是喜欢檀越的。
而她,天资不过比普通人强了那么一点,容貌也是平平,想来檀越师兄应该是不喜欢自己的。
银婵只是有些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发现檀越的异样,让他一步错步步错,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意识即将消散前,她脑海中蹦出的最后一个念头却是:当初真不该把檀越师兄从黄沙幻境里背出来的,如果让三师兄四师兄去就好了……
“她当初倘若不曾舍命将檀越从黄沙幻境中背出,檀越或许也不会对她动心,更不会对应无咎起了嫉妒铲除之念,不过人世间的弯弯绕绕,说来说去都是孽缘,檀越就算不在这件事上入魔,也会在别的事上入魔,可惜害一个好女子丢了性命。”
奚年站在山峰高处,如是点评道。
四周风雪渐大,寒气几欲侵入骨髓,陆延脸色却难看得可怕,因为此时仙门百家已经在檀越的带领下攻上了魔域,扶光一人之力如何比得上众多高手围攻,被杀得节节败退,他身上绽开大片大片的鲜血,硬生生将衣衫浸成了暗红色。
冰天雪地,刺目之极。
最后十大宗主合力将应无咎封在天罗地网中,圣笔书生金无墨硬生生削去了他持剑的右臂,神机宫主摇头晃脑掐算一翻,说扶光乃万年难遇的魔星降世,需在世间至炎之地赎清罪孽方才能超生,佛门的九难大师便将奄奄一息的扶光带往白骨剑炉,燃起红莲业火,希望“助”他早日焚尽罪业。
陆延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气得双眼猩红,他猛地冲上前想做些什么,肩头却陡然一紧,被奚年死死攥住了肩膀,两相对抗之下,对方的指尖都险些陷入他的肩骨,一片暗色的血迹渐渐晕染开来。
“陆延,我说过,你绝不可以改变他的命运,否则我会立刻终止这场回溯。”
奚年的声音暗藏警告。
陆延红着眼眶回头看向他:“我只是想见他最后一面!”
他额头青筋浮现,强自忍耐着什么,声音却忽然低了下来:“最后一面,只说几句话,可以吗?”
奚年心中不忍,低叹一口气,他袖袍一挥,长剑再次变幻,只见四周山林忽然变成了一座堆满白色骸骨的深坑,上方是阴云翻滚的天空,下方是随处可见的炎炎火堆,而在这样极端恶劣的环境下,正中间的位置镇压着一尊铜制通天白骨剑炉,上面遍布着许多圆形孔洞。
透过那些孔洞,依稀可以看见炉内一片赤红,灼热的余温将下方土地烤得干裂焦黑,连白骨都已经接近齑粉状态。
陆延控制不住走上前,伸手抚上滚烫的剑炉边缘,他肩头还落着从苍渊海带来的风雪,也在这一瞬间悄无声息融化,声音艰涩低沉:
“扶光……?”
此时已经过了七百年。
白骨剑炉没有任何动静,只能听见里面东西焚烧时的噼啪声,里面传来令人作呕的肉香焦臭,一度让人怀疑应无咎是否早就被这样滔天的业火所化。
陆延又轻喊了一声:“扶光……”
“砰€€€€!”
原本寂静的剑炉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野兽在里面愤怒撞击,陆延通过那个圆形的孔洞,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猩红可怖的眼睛,好似厉鬼般阴寒。
“嘘,很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