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有一个不太好的猜想:从楼兰到这个小绿洲,蛊雕前进的方向是不是太明确了一点儿?!
商队不敢在水源附近久留,生怕会遇到前来喝水的野兽,休息一下很快就离开了。
秦时存了心事,一路上特别警觉,但幸运的是他们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很顺利的就在第三天的中午,赶到了石雀城。
西行路上,有水的地方才能形成绿洲,有绿洲才有后来的城市和村寨,所以越是接近石雀城,周围的绿色也就越多:野草、灌木、成片的树林,甚至还有露出地表的河道。
空气里水汽充盈,秦时觉得呼吸之间都多了一种湿润舒适的感觉,仿佛全身上下的毛孔都被浸润得张开了。
哪怕有蛊雕的阴影萦绕心头,秦时的心情还是激动得要飞起。这是他一路行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口众多的繁华城市。
石雀城的城墙高度在七米左右,黄土夯筑而成,侧翼包有青砖,看上去雄伟坚固。城墙上筑有箭楼、角楼,飞檐高高挑起,远远看去气势雄浑。
与楼兰城相比,这座城池的外观已经很明显的表现出了汉人的风格€€€€跟秦时印象中的西安古城墙、嘉峪关古城墙十分接近。这也意味着,这里已经是,或者说已经非常接近大唐西北部的边卡了。
秦时有些窘的想,他这也算是穿过了敌占区,终于要回国了。
秦时的好心情在接近石雀城的时候就慢慢消失了。
离得近了,他们便看到在城墙外面,竟然还有一个瓮城。不,不能叫瓮城,顶多只能算一个大院,城墙外面多出来的一道黄土夯筑的城墙。
城墙大约三米多高,厚度在半米左右,这个高度不足以在战事上起到防御的作用,但可以让关在里面的普通人出不来。
此时此刻,这个院子里就关着好些人,有的人在哭,有的在闹,守在小门外的士兵满脸的不耐烦,偶尔还会用手中的刀柄当当当地砸几下门,示意门里的人安静。
离得再近一些,秦时就闻到了从小院的方向飘来的一种怪异的腥臭味儿,像是腐肉堆叠,暴晒在阳光下,长时间无人清理。
他的目光投向小院门外挂着的大锁,心里油然生出一种不太吉利的预感。
商队在城门外排好队,等着进城。
秦时有些紧张的看着赵百福和老陈头拿着厚厚一叠公文跑到城门口去跟卫兵做登记。他恍惚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想法都太单纯了,不管古代还是现代,出入边境,应该都不是特别容易的一件事。
从那一叠文件就能看出来,手续还是挺多的。
秦时的小心脏开始咚咚乱跳,他想他一个莫名其妙出现在戈壁滩上的人,跟吴九郎他们相比,算得上是来历不明了吧?后世的人出门要带身份证,现在的人应该也会有类似的身份证明文件吧?
赵百福他们可以不问,但守卫城关的士兵是一定要问的。
他,他该怎么回答呢?
秦时这样想的时候,就见城门口的几个人一起转头朝他这边看了过来,老陈头还抬手指了他一下,“短头发的那个!”
秦时,“……”
这种事躲肯定是躲不过去的,秦时索性大大方方的从车辕上跳下来。果然守城的两个卫兵就跑了过来,上下打量他两眼,问他要文书。
两个士兵个头都不高,黑黑瘦瘦的样子,看人的时候目露凶光。
秦时摇摇头。这个东西他真没有,而且赵百福他们也从来没跟他提过这一茬……或许他们并不是忘记了。
秦时注意到赵百福有些不自然的躲开了他的视线。
“你,”守城士兵指了指秦时,用有些蹩脚的汉话说道:“跟我来。”
秦时只能跟着他们走,其中一个士兵一眼扫见他腰上还带着弯刀,下意识地伸手来摘。秦时反应比他更快,一手按住了刀鞘,身体向后退开两步,做出一个防御的姿势。
两个士兵都愣了一下。其中一个碰了碰同伴的手臂,给了他一个“随便他”这样的眼神。
想要抢刀的士兵悻悻的收回手,带着秦时走到城墙围起的小院门口。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默契,守门的士兵并不多问,抬手打开了门上挂着的大锁。
“进去!”守门的士兵在秦时背后推了一把,“老实呆着!”
秦时回头,正好看见赵百福收起厚厚的一叠文书,脸上带着轻松的表情。一旁的守城卫兵抬起手臂做了一个放行的手势。
商队的马车一架接着一架,驶入了城门之中。
秦时的心一沉。
他似乎……被这些一路同行的伙伴抛弃了。
车队的最后面,吴九郎将一个纸包塞给了顺子,又在他背后推了一把。
顺子警觉的左右看看,一溜小跑地窜了过来,他将什么东西塞进了看门的士兵手里,陪着笑脸说:“大哥,行个方便,我就跟兄弟说两句话您再锁门。”
秦时,“……”
这一幕,好像他在某个电视剧里看到过。
守门的士兵点点头,不耐烦的说道:“快点!”
顺子这才朝着还站在门口的秦时走了过去。他脸上的表情有些讪讪的,抬手将纸包塞进了秦时手里,没头没脑的说:“吴哥说会想想办法……事情或许没那么糟……你,你也别埋怨我们……”
秦时完全听不懂他这语无伦次的说的都是什么。他接过顺子递过来的纸包,隔着薄薄的油纸感觉到里面应该是两个烧饼。
顺子掉头跑了,至始至终,没敢抬头看一眼秦时。
木门在秦时的眼前阖上。秦时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顺子低着头爬上了最后一辆马车,似乎还举起袖子抹了一把脸。
秦时有些无语,这小子不会是掉眼泪了吧?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唉,这叫什么事儿。就算不想再带着他同行了,明说就可以了,他也不会死乞白赖的非要缠着他们。
秦时把烧饼塞进口袋里。他现在身上穿的是他自己的训练服,吴九郎给他的那一身换洗衣服还在马车上,也忘了拿。
秦时叹了口气,开始打量院子里的情形。
进了院子,之前闻到过的那种腥臭味更加浓烈,而且从院外看不见什么,但院子里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全都是喷溅状的黑色痕迹。
秦时是上过战场的人,看到这样的痕迹,头皮也不禁麻了一下。
秦时低头,用脚尖小心地碾了碾土地,踢开最表层混着碎石的干土,秦时看见了土层下面被鲜血浸透的黑色土地。
秦时只觉得一股寒意漫上心头。
这么多的血迹,会有多少人死在这里?
于是……这个院子其实是一个屠宰场?!
院子大小不到二百平,挨挨挤挤地坐着六七十个人,有像他一样独自一个人的,也有一家三四口的,还有一个年轻妇人怀里抱着一个三四个月大小的婴孩,神情麻木的靠在墙上晒太阳。
一眼看过去,有一半儿都是老弱妇孺。只看这些人的形貌,秦时会觉得这里像一个收容流浪汉的收容所。
当然除了老弱病残,院子里也有青壮年。比如缩在角落里的三个人,其中一个蒙着头半躺在地上睡觉,另外两个守在他身边。他们身上都是粗布短打,但眉眼之间自带一股机敏劲儿,不大像是流浪汉的样子。
这两人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其中一个眉眼方正,面容显得格外沉静。另一个则长着一张娃娃脸,上下打量秦时的时候,眼神里多少还带着几分好奇的意思。
秦时觉得这几个人身上应该是带点儿功夫的。
有人拽了拽秦时的裤腿,可怜巴巴的问他,“兄弟,有吃的吗?孩子都饿坏了。”
秦时低头,见脚边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怀里护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小男孩儿瘦瘦的一张小脸,看人的时候眼神怯生生的。
“我拿银子跟你买,”中年人大约是看见了顺子给他塞东西的一幕,神情很是殷切,他从怀里掏摸了半天,摸出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碎银子。
秦时叹了口气,摸出怀里的油纸包,取出一个烧饼递给了他怀里的孩子。
中年汉子眼睛一红,连忙把手里的碎银子递给秦时,秦时推开他的手,轻声说:“一个烧饼,不值钱。”
他从一群衣衫褴褛的汉子中走过,将另一个烧饼塞给了那个抱着婴孩的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有些回不过神来,木呆呆的看着秦时。
秦时却已经回到了木门边,在那个抱孩子的中年汉子身边坐了下来,“大哥,劳烦你跟我说说,这里是个啥情况?”
第12章 妖怪的地盘
中年汉子浓眉大眼,眉骨和鼻梁的轮廓略深,面相上带几分欧罗巴人种的特征。小男孩五官的特征就更加明显一些,高鼻梁,大眼睛,长大一定是个小帅哥,就是脸上的神情怯怯的,像是受到惊吓还没有缓过神来。
秦时估计一下这对父子的年纪,觉得中年汉子的实际年龄大约要比面相更年轻一些。
“我们是从岩城逃难出来的。”中年汉子的汉话说得不标准,但比守门的士兵要好一些,没有古怪的口音,秦时听的时候也不必连蒙带猜。
“几年前岩城的情况就不好了,地下河水流陆续断绝,田地干枯,收成也不好,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后来,走商的人也少了,大家都说精绝、于阗那边闹妖怪,所以商队都改了道,不从我们那里过了……”
秦时终于从他说的这两个地名推测出了岩城大致在什么方位。大概就是出楼兰,走南路,前往且末和精绝两城的路上。
南路出事,很多商队离开楼兰之后选择走北路,这还是吴九郎他们跟他说的。
秦时想起他们在楼兰夜宿,取水房里窜出的几头蛊雕。大西北地广人稀,应该不会只有这一群蛊雕流窜作案吧。听说镇妖司跟妖怪们打架打输了,导致妖怪们没人管,到处流窜。秦时猜想,一定还有其他的、比较成规模的妖怪。
秦时满脑子都是这些听来的消息,就听中年汉子说道:“后来我们岩城这边也有人传,说外出遇见妖怪什么的……”
秦时打断了他的话,“只是听说?有见过吗?”
中年汉子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我们那里闹沙尘暴,刮大风,大白天的也跟晚上一样,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大家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等风停了,城里少了好些人,都说是被妖怪抓走了。”
秦时皱眉。天象异常,有妖怪作乱也说得通,有人趁火打劫然后甩锅给妖怪也说得过去。
“这种事发生了几回,大家都怕了,”中年汉子说:“城里的富户就收拾家当躲去关内,或者去其他地方投靠亲友。城里人越来越少,剩下的人也没了活路……”
秦时听明白了,一座城里的居民都走了之后,这座城就不再有生机,会像楼兰城一样陷入沉睡,然后在漫长的沉睡里一点一点死去。
“我们一家人也只能跟着别人一起走,半路上遇到了狼群,死了好多人。”中年汉子说着眼圈就红了。他举起袖子抹了抹眼角,“总之家里人就剩下我和儿子了。”
秦时拍拍他的肩膀,“也就是说,大哥你并没有亲眼见过妖?”
中年汉子心有余悸,“那些狼可厉害啊……聪明的不像话,真的不是妖怪吗?”
秦时,“……”
这还真不好说。
“后来呢?”
中年汉子叹气,“我们在路上走了好久,越走人越少,好容易到了楼兰,结果楼兰也闹妖怪,大家都一窝蜂地往外跑。我们也跟着跑……跑的慢,就看见有人驱使狐狸一样的小兽咬人……”
距离他们不远处的角落里,蒙头睡觉的男人动了动,似乎朝着他们的方向转了个身。守在他旁边的两个青年也有意无意的转过角度,留神倾听他们的谈话。
秦时却并没有留意周围的人,他听到中年汉子的说法,心里微微一动,“怎么驱使?”
中年汉子抱着儿子,像是在哄他,又像是从儿子身上汲取能量似的在孩子背后来回抚摸,一副心有余悸,要定定神才能讲的模样。
孩子大约没有注意大人们都在说什么,或者类似的话孩子已经听大人说过,故而并没有大人那么强烈的反应。他只是缩在父亲怀里,两只手抱着比他脸庞还大的烧饼,珍惜地小口小口地啃,时不时还举到他父亲嘴边,看他小小咬一口,然后心满意足地继续抱着啃。
中年汉子被体贴的儿子安慰了,叹了口气说:“这话要怎么说呢,那个驱赶狐狸的人蒙着脸,看打扮像一位阿婆,她只要一抬手,那些狐狸就呼啦一声冲上去了。那些狐狸吃人啊!前面的人就趁着它们吃人的时候赶紧跑……”
中年汉子在孩子身上又摩挲两把,像是给自己充电一样,嘴里喃喃道:“阿婆也跟它们一起吃……呕……”
秦时,“……”
好吧,可以确定,这老婆子确实是妖怪了。
秦时同情的在他肩上拍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