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迢迢 第51章

水兰因看到了秦时的眼睛,也看到了他眼里的那一点不忍€€€€很久没见过这般心软的少年郎了。

水兰因微微一笑,对魏舟说:“您也看到了。我肉身损毁,妖丹的裂纹也愈来愈大……我撑不了太久了。咱们就长话短说吧,毁坏大阵的主犯是我,阵中巨蜥一族妖力充沛,他们是我的帮手。还有重明鸟夫妇,它们有求于我,不得已受我胁迫,也帮了一点儿小忙。至于大阵里的其他妖族,趁火打劫,都出了点儿力。”

魏舟颌首。

封妖阵里关着的都是什么样的妖,他心里一清二楚。这些家伙唯恐天下不乱,一旦意识到有人在破阵,一定会千方百计的参与进去。

对于重明鸟夫妇的“小忙”,魏舟也持有怀疑的态度。他跟这两位瑞祥也是打过交道的,对于他们爆炭一样冲动又急躁的性格可谓是印象深刻。

不过水兰因已经揽下了所有的责任,魏舟也不必特意去找重明鸟的麻烦。

“封妖阵被毁,外面大约乱套了。”水兰因脸上露出抱歉的神色,“我留在这里,就是等着大人们来问责。”

魏舟叹气,脸上露出沉痛的神色,“外面的乱,不是罚了你一个人就能解决的。除了大阵里逃出去的这些,还有从雁门关外一路逃到这里的蛊雕。你大约还不知道,精绝、且末、楼兰……这些地方都已经没有活人了……”

水兰因的眼神呆滞了一下,良久之后他长长舒了口气,“我没想到……”

他没想这样,没想毁掉人类居住的城池和村庄。他只想安然无恙地救出所有的兄弟,带着他们返回家乡。

“现在说这话没有什么意义。”魏舟叹气,“再说,外面的事也不该由你一人负责。”

蛊雕一族逃窜到了大漠上,一座城一座城地屠戮,这个锅不该由水兰因来背。毕竟妖族当中,像蛊雕这样成群结队的去祸害人类的栖居地,将他们斩尽杀绝的种族也是极少数。修炼不易,大多数的妖族都不会聚在一起修炼,而是更偏好独来独往。

阵外的惨象,水兰因只能说是一个推手。

秦时这个时候心里的感觉也是有些矛盾的。他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还是有道理的。就好比水兰因做事不会去想这么做对人类有什么影响,放出去的妖族会不会伤害人类。

人类在他心目中大约跟这大漠上的石头、草丛里的虫蚁没有什么区别。

但这能怪他吗?

秦时作为一个人类,他在做出决定的时候,也同样不会去考虑这样做会不会对树上的麻雀,屋外的走兽有什么影响。

立场不同,考虑问题的角度也会不同,这是谁也无法回避的事实。

水兰因虚弱的看着魏舟,说出的话却斩钉截铁,“镇妖司要怎么处置,某绝无二话。”

魏舟又叹,“我处置了你又有什么用呢?”

外面已经乱成那个样子,不是说处置了水兰因,就能将一切破坏都扭转回去。再说水兰因已经虚弱至此,能不能活到镇妖司处罚他,都还两说。

水兰因的神情也有些颓丧,他指了指水关山,“大阵里逃走了谁,留下了谁,本体妖核是否毁坏……这些事我已经让她做了详细的记录。”

水关山连忙起身,“请仙师随我去取名单。”

贺知年接收到了魏舟的一个别有用意的眼神,忙说:“我去吧。”

魏舟颌首,“你且去,小秦留下。”

贺知年愣了一下,他以为魏舟和水兰因之间有什么不能让外人听的话要交流,没想到他们会留下秦时。

秦时也愣了一下。他冲着贺知年点点头,表示自己没事。

贺知年起身,随着水关山去了收藏名单的地方。

这两人一走,魏舟看着秦时的视线就诡异了起来,“小秦,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支开老贺?”

秦时摇头。

魏舟摸了摸下巴,露出一副神棍的嘴脸,“我只是有话想问问你……你的命盘极为奇特,没有过去,也很难看清未来……你猜猜,当你突然间出现在命盘上的时候,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

秦时头皮发麻,心头也涌起一股寒意。他没想到魏舟竟然能看出这些……

“什么意思?”他的头脑有些混乱。他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执行任务的时候,被他们包围起来的大妖自爆妖核,撕开了时空。但他听魏舟的意思,似乎同一时间,在这里也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你出现的时刻,”魏舟老神在在的说:“就是水兰因自爆妖核,轰开封妖阵的时刻。”

秦时傻眼了。

他没想到真相会在这样一个场合里被揭开,原来在相同的时间,两个不同的时空里都发生了剧烈的爆炸。

就好像神秘的时空通道的两端同时被暴力破开,他这个倒霉蛋被卷入其中,瞬间从一端传送到了另外的一端。

但在不同的时空里,或者说两个平行世界里,两个大妖同时自爆妖核的几率又有多大?!而且两次爆炸还必须得互相对应上?

秦时声音发颤,“那我还能回去吗?”

魏舟有些遗憾地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你是外来之人,命盘奇特,我道行不够,看不清楚你的未来。”

秦时的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紧接着便觉得心头茫然,难以分辨自己心里到底是庆幸多些,还是失落更多谢。

一杯茶顺着石桌推了过来。

推着茶杯的手指修长,苍白的皮肤看上去仿佛半透明一般。

秦时抬头,见水兰因双眼之中带着歉意,语气也是十分柔和,“之前秦兄弟说谢我在地洞里伸出援手……此事不值一提。反而是我,对秦兄弟多有亏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秦兄弟只管提就是。”

秦时摇摇头。他走路也踩死过蚂蚁,小时候养过两只小鸡也都没养活……这些事难道也要去一一赔偿吗?!

秦时丧气的想,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第66章 水墨画卷

魏舟和水兰因后面又说了什么, 秦时没听。

他也没心情听。

虽然以前也有所怀疑,但确切的知道自己会被困在这个陌生的时空€€€€或许它都不是历史上真实的时代,而是一个类似于“三千小世界”这样的平行空间, 秦时的心情很难开怀得起来。

魏舟和水兰因还在讨论有关封妖阵的问题, 无非就是大阵能不能修复,剩下的妖怪们又要如何处理之类的, 这些秦时不懂,他也插不上话, 只能呆呆的坐在一边考虑自己的前途问题。

如果回不去,他得想好要怎么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生活下去。

秦时掰着手指头盘算自己都有什么生活技能。

学历什么的……没用。

会更换家里的水龙头、维修热水器、洗衣机……没用。

开车、开船、开飞机……没用。

会拆卸枪\支、维修突击队装备的仪器……也没用。

他的所有优势都在这里失效了,反而短板明晃晃的暴露了出来: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野外生活的经验也不足……

勉强能算是个练家子,会打架,会使用冷兵器, 还会一点儿暗器。但比不了土生土长,从小就开始练童子功的武人。

对了, 他还是个半文盲。繁体字只会看, 不会写。生活常识也没有。

无论到哪里, 他都不认路。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不但没钱, 还没有挣钱的技能。

秦时很沮丧地抱住头。

他要怎么过生活呢?总不能真的跟着贺知年去给他做家将吧?!话说连个身份证明都没有的人,想靠一把子力气挣钱吃饭……行得通吗?!

水兰因倒是表示会作出赔偿,但他一个支撑不了多久的蛇妖, 又能补偿他什么呢?!最为迫切的身份问题, 魏舟这个活神仙倒是有可能帮上点儿忙。

秦时正胡思乱想, 就听水兰因又咳嗽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秦时的错觉,随着水兰因咳嗽的越来越厉害, 他的身形也仿佛变得透明了起来。

秦时知道,妖怪所说的妖身就是精神体, 是单纯的妖力,本质是一团能量。精神体是不会咳嗽的。水兰因此刻反应出来的应该是他本体的症状,他本体的伤势已经很严重了€€€€妖核碎裂,蓄积在妖核中的能量一丝一缕散逸出来。等这些能量散逸光了,精神体也会随之消失。

秦时打了个冷战,“妖核碎裂,修为尽失……你还有本体啊。”

从头修炼或许很难,但对水兰因这样的大妖来说,不过是重来一遍的事,或许……也不是那么难?

水兰因一只手放在唇边,指尖还沾着一点嫣红。他盯着指尖的那一点红色,颇有些惆怅地摇了摇头,“修炼一事,于我而言只是意外。再说我本体也受了伤,要养回来不知要多久……费那事做什么。”

秦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这个水兰因,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随你们处置吧,反正老子也不想活了。

秦时可以确定了,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而是水兰因的身影真的在慢慢变浅。像墨水在清水里化开,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双腿都已经变成了雾蒙蒙的一团空气。

在他们的头顶上,清晨的光线已经被不知何时而起的乌云遮挡住了。

乌云挡住了太阳,却挡不住太阳散发的光芒,反而在乌云之上映出了一道圆环,像一道虹,却又呈现出诡异的暗色。

魏舟叹了口气,“妖也是天地间的灵物。大妖陨落,天生异象。”

水兰因靠回了山石之上,五官都已经有些模糊的脸上露出一个有些释然的浅笑。而聚拢在他周围的薄雾在他面前分分合合,凌乱的线条慢慢地归拢在一起,形成了一副水墨山水的画卷。

小桥流水,屋宇宛然,远处是隐没在细雨中的山峦。这似乎是一副南方山村的生活场景。

屋门被推开,一个头挽双髻的小丫头蹦蹦跳跳跑了出来。

不知为什么,明明只是烟雾缭绕中随意勾勒的画面,秦时却有一种每一根线条都精工细琢的感觉。小丫头圆嘟嘟的脸蛋也显得格外传神。

他寻思,这大约是水兰因记忆里的画面?

小丫头的周围出现了星星点点的黑影,她手里捧着碗,开始往地上撒东西。

大约是在喂鸡。

她像是突然间看到了什么吓人的东西,手里的碗一扔,转头蹬蹬蹬跑了。秦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在篱笆的后面,看到细细的黑色一条。

小丫头跑走之后,很快又跑了回来。她有些紧张地捧着另外一个碗,哆哆嗦嗦地放在了篱笆旁边。

明明吓得要死,偏偏又心软得不行。

秦时看到这一幕,心中都生出了一种柔软的感觉来。

爬在竹篱笆上黑色线条绕了下来,凑近了那只小碗。

下一秒,小碗变大了,细细的小黑蛇也变得粗大了一些,喂蛇的小丫头也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托着腮蹲在一旁看着黑蛇喝水,脸上已经没有了惧怕的神色。

雾气凝成了一扇窗,窗户半开。从外面望进去,喂蛇的少女正在收拾东西,但她的动作却慢吞吞的。她停下来,冲着窗外叹了口气。

“小蛇,”少女惆怅的说:“我不想嫁人。”

烟雾散开又聚拢,变成了陌生的小庭院,少女挽着妇人的发髻,正蹲在墙角的水井旁边洗衣服。

她瘦了许多,神情也有些呆滞。唯有在夜幕降临,她偷偷摸摸在窗外放一碗清水的时候,双眼之中会闪动着鲜活的光彩。

秦时站在封妖大阵里,旁观了一个女子从小到大的半生光景。

他看到女子在婆家操持家务,到了吃饭的时候却只能缩在院角,捧着残破的小碗吃一口剩饭,也看到她的丈夫醉醺醺地回来,抓着她的头发往门框上撞。

鲜血从女子的额头流下来,她却望着画面之外,做一个无声的口型:“不要过来……听话。”

女子挨打慢慢成了家常便饭,在她丈夫的家里,她仿佛是一个奴仆,谁都可以伸手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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