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守备带着他的部下跑远之后,”沐夜说:“我们又遇到了石雀城里逃出来的人,就跟他们一起跑。”
秦时一下就担心起来了。在身后有蛊雕追踪的情况下,扎堆逃难可不是什么好选择。人越多,危险越大。
摇光看出了秦时的担忧,但也只是笑了笑,没有解释什么。他和沐夜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这就比什么解释都强。
沐夜还没想那么多,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表情略显夸张,“你是不知道,那些人是真跑啊……我和摇光带着伤,身边的人也都是伤患,根本跑不过他们。我俩就商量,这不明摆着要给他们垫底吗?妖怪追上来肯定先吃我们啊……这绝对不行!”
在石雀城城外的小院里住了两天,他一点儿也不想为了石雀城的人牺牲自己和同伴€€€€替他们打掩护,他们配吗?!
沐夜干脆的说:“我们会这么傻吗?当然不会了。我们就跟他们分开跑了。”
秦时,“……”
好,好像没什么问题?
换了是他,他也不会乐意跟石雀城的人多接触。哪怕是无权无势的平民阶层。这些人的确没有权利去改变什么,但他们也确实吸吮着游民的鲜血活了下来。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沐夜说:“跟石雀城的人分开的时候,咱们那些人有一些没再跟着我们,而是跟着石雀城的人走了。”
秦时对这种选择也表示理解。在危险的处境里,人有时会有一种盲目的从众心理,会感觉人多的那一方更有力量。
摇光补充了一句,“从昌马城的废墟里跑出来的时候,我们的人有十七个。路上折了三个,跟石雀城的人一起走的有四个。剩下的我们都带了回来。”
沐夜连忙点头,“关外时局不稳,难民到处都是,敦煌四郡一直在收留从西边过来的难民。今年春天的时候,玉门关外的河道,就是征召这些民夫清理的,还开了不少荒地。”
摇光指了指关城北面的方向对秦时说:“这边不缺水,又有驻军护着,不论是吐蕃人还是妖怪,轻易都不会往这里来。只要肯留下来开荒,总能有一条活路。”
秦时,“……”
原来青壮年也是有活路的,怎么他被带到樊将军面前的时候,樊将军的表现却是“好多余,宰了算了”这样的态度?
难道他长了一双慧眼,看出秦时不会干农活?!
秦时摸了摸小黄豆,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
不管是谁,遭人嫌弃都不会是什么愉快的感受。
沐夜像是刚想起什么似的,啊哟一声叫了起来,“对了,还有云杉……在昌马城跟我们一起被怪鸟抓上塔楼的那个……记得不?”
秦时记得,他后面还遇见了云家的商队呢。
“他怎么了?”
沐夜兴致勃勃的说:“他说他家也在关内,想跟着我们搭伴儿回长安。”
“等等,”秦时打断了他的话,“你们是哪天赶到这里的?云家商队之前刚刚入关你们知道吗?”
秦时在心里有些替云杉着急,生怕他错过了“他乡遇亲人”这样的戏码。云杉看上去就是个挺文弱的小青年,这一路可受了不少罪。要是能跟着云家商队的人一起走,不但安全有保证,感情上应该也会得到很大的安稳吧。
他说完这句话,就见沐夜和摇光脸上都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怎么?”秦时回忆了一下,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
沐夜就凑了过来,神秘兮兮的说:“等下回去见到云杉,你可别提这一茬。”
“哪一茬?”秦时诧异,“云家商队?”
两个人一起点头。沐夜说:“其实我们进城的时候,云家商队还在福兴客栈休息,两天之后才走的。但云杉有意避开他们,硬是躲在客栈里两天没出门。”
秦时更诧异了,“你们怎么知道云家商队来了?守城门的人说的?”
“进城门的时候要登记,”沐夜说:“办事的人一看他姓云,就随口嘀咕一句,这个姓可少见,城里刚来了姓云的商队,不会是一家吧?”
秦时忍不住瞟了一眼贺知年。之前他和贺知年议论过这事,贺知年也提过云杉有意躲开云家商队的可能性。
贺知年、魏舟跟樊将军派来的副将一起走在前面。
大约是到了自己人的地盘上,贺知年眉宇间的悍厉都收了起来。没有了那种受伤之后虚弱的感觉,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从容劲儿。
沐夜显然也对云杉和云家的纠葛抱有极大的好奇心。但他们跟云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不能当着人家的人面就议论人家的私事,都憋了好久了,如今总算抓住了一个可以跟他分享八卦的人,眼睛都亮起来了。
“人家在城门口就这么随口一说,云杉就紧张起来了,连连解释说他跟云家可没什么关系,他就是一个走商的穷人。”沐夜反问秦时,“你想,他话这么多,好像生怕人家会把他和云家商队联系在一起似的……是不是很可疑?”
秦时点头。人在紧张的状态中,或者想要掩饰什么的时候,会不自觉的比平时多说一些话。
“后来我们要投店,”沐夜说:“好巧不巧的就在福兴客栈的门口看到了云家商队的马车,云杉就说什么都不肯住这一家店。”
沐夜的神情明晃晃的写着“你要不要去问问他”这样的意思。
秦时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我会跟他提我们在楼兰遇见云家商队的事,他和云家的事,他要是不想说,那也随他。”
“好吧。”沐夜有些失望,但他也觉得秦时说的有理。他们这些常年在外面跑的人,其实心里都有一根线的,不会轻易去打听别人的隐私。
第78章 樊家
“除了云杉, 没有人往关内走了?”
秦时一直觉得逃难这种事,一定要逃到一个安稳的地方才算是终点。城关这里大部分都是军属,真正的平民并不多。按理说应该再往东走, 到武威郡一带, 平民更多一些的地方,生活会更加安稳一些。
沐夜和摇光一起摇头, 解释说敦煌一带一直在收编难民,身强力壮的都会编入军中, 拖家带口的留下来,或者开荒,或者在军营里做杂役。生活条件虽然不会很好,但这些人一路逃难,早被吓怕了。
这里有驻军, 不会动不动就遇见妖怪,这就比什么条件都更加吸引人。
秦时这个时候勉强算是魏舟的随行人员, 进城的时候, 只要魏舟出面做一个登记, 就被守城的士兵大大方方地放了进去。
小黄豆扒着秦时的口袋好奇的东张西望。在它短暂的生命里, 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人。
秦时则感觉高高吊起的心脏一下落了地,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不能相信自己这么容易就过了这一道关卡。从排成队的卫士面前经过的时候, 他情不自禁地留意他们的动静, 好像在时刻防备着他们会动手来捉他。
后来他发现大家关注的其实是他胸口东张西望的小黄豆。但这心虚又不踏实的感觉还是莫名其妙的无法摆脱。
秦时不合时宜的想起了一个笑话。
笑话的主角是自己的大学同学, 这小子考完驾照,第一次开车上路的时候, 简直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要视野之内出现交警的影子, 他就会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诚惶诚恐地把车子在路边停下。直到交警的身影消失,他才又一头汗地发动车子上路。
其实人家交警压根没搭理他。
这小子快要被自己蠢哭了,无奈他控制不住,一上路就心虚……也不知自己在虚什么。
秦时接到这小子的吐槽电话,捂着肚子笑了很久。他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活成了这么小心的样子。
直到守城的卫兵们从他的视野里消失,秦时才顶着沐夜好奇的目光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没事,”沐夜注意到了秦时在紧张,却不知道他在紧张什么,大大咧咧的安慰他说:“城关外面有防御阵法,很安全。”
小黄豆也啾的一声,好像在应和他的说法。
秦时揉揉小黄豆的脑袋,苦笑了一下。
其实在不安全的时候,他也没有这么紧张过。似乎在他心里,比起遇见人,遇见妖怪反而是一件更加没有心理压力的事€€€€打就是了。
但人类的世界,却要复杂得多。
秦时陷入了“自己是不是社恐”的思考之中。
或者他以前不是,但在大漠里过了一段流浪的、离群索居的日子之后就是了?
这个是很有可能的。秦时心想,这种流浪的经历对于他的精神世界来说是一次巨大的伤害,留下什么样的创伤后遗症都不奇怪。
沐夜和摇光带着云杉投宿的是一家名叫平安的客栈。
客栈不大,硬件条件跟之前云家商队投宿的福兴客栈相比也差了不少,至少从外面看,福兴客栈的牌匾要比这里气派许多,门脸也更大。
不过对于从来没住过客栈的秦时来说,这种新鲜的体验感比什么都让人兴奋€€€€这里可是古代的客栈啊。
他的好奇心完全与小黄豆同频了。小黄豆没见过的,他也没见过。父子两个时不时就睁圆了眼睛,露出几乎一模一样的惊讶表情。
他像个刚进城的土包子似的,什么都好奇,店里的伙计来牵马,他也兴致勃勃的跟着人家跑去后院看马厩,然后顶着一头的碎草屑子,抱着兴奋的不停啾啾叫的小黄豆跑回来了。
进了客房也好奇的不行,什么都要摸一摸,勾着床帘的钩子他都能带着一脸傻笑玩半天。
沐夜和摇光盘着腿坐在窗边的胡床上喝茶,一边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秦时表演“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的折子戏。
心地善良的摇光首先看不下去了,他干咳一声,很委婉的提醒秦时,“小秦,那就是……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床钩。”
沐夜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就是个木头钩子,有什么看的啊,我跟你说,长安城里有钱人家的床钩金的玉的都有,比这些可好看多了。”
秦时讪讪地放下手里那个雕得仿佛一个问号似的木质床钩,揉了揉鼻子,“我头一次住店,所以……”
所以才会看见什么都好奇。
沐夜摇光面面相觑,心里不约而同的冒出这样的念头:这小子以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哟。
看他睡在草窝里、野地里都自如得很……
这年头,有钱人家的奴隶睡觉的时候也有个屋顶,秦时竟然连床钩都没见过。也就是说,要么秦时没睡过床,要么他们家从来没有过床帐这种东西。
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就是秦时确实没见过世面。客栈里的摆设、用具,他都好奇的不得了。
他的好奇不是装出来的,他们都看得出。
但要说秦时家里特别穷,似乎也不对。
有句话说的是:穷学文,富学武。
能让家中子弟学习武艺的人家,会没有床钩?还是说他们家教育孩子的方式就是让他们睡草窝,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什么的……
沐夜和摇光深深地困惑了,心里想的都是,真要这样那棵比训练死士还要严苛了。可是看秦时开朗的性格,这一个假设也不能成立。
谁家死士这么活泼,每天揣着小宠物到处乱跑的?!
秦时也知道自己的表现惹人生疑,但他控制不住……换了谁能控制得住啊。之前虽然也知道自己穿越了千年的光阴,他甚至还参观过了楼兰的王宫,但真真切切的意识到自己进入到了千年前的普通百姓的生活氛围里,这种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这是真正的人间烟火。
秦时端起茶杯看了看里面浅褐色的茶汤,心想还好客栈条件有限,泡的都是粗茶。茶叶虽然不会有多好,但至少没放一些乱七八糟的作料。
茶具也粗糙。秦时也清楚像阳关这种军队驻扎的兵城,大约所有的生活物资都是以实用为最高标准的,与艺术与享受什么的不沾边。但过了那么久的野人生活,秦时心里还是激荡着一种终于回到文明社会的兴奋感,看什么都觉得很顺眼。
他找了个空杯子,倒了一点儿茶水给小黄豆,但小黄豆并不是很感兴趣,叨了两口就蹦蹦跳跳地自己去探索这个新世界了。
“云杉大约出去逛了,还没回来。”摇光掩饰住了自己心里对于秦时的怀疑与怜悯,咳嗽一声,干巴巴的说:“贺哥和魏神仙去见樊将军,今晚大约不回来了。”
秦时想起上次入关的时候被拦在城门外的那个扑克脸,满腔的兴奋顿时打了个折扣,“哦,他呀。”
沐夜不知道他与樊将军之间那些不愉快的过往,兴致勃勃的给他科普樊将军的背景,樊将军他们家世代武将,他的曾曾……曾祖父是樊国公的养子,他们家祖传的枪法就是得自国公爷的亲传。”
秦时惊讶了一下。
段志玄,唐初名将,曾参与玄武门之变。他曾担任西海道行军总管,征讨吐谷浑,后来改封为褒国公。
以樊为姓,有可能樊家的这位曾曾……曾祖父是段志玄受封樊国公期间收养在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