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锵思索片刻,对贺知年说:“你和老魏,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贺知年盘算了一下,很诚恳的说:“若是我瞒着你的,不多,都跟秦时的能力有关。你也知道他这样的人,我们都是
想要收拢进镇妖司的。”
樊锵觉得,若只是瞒着秦时自己的能力,倒也没有什么。但他怀疑他们隐瞒自己的,不止是这方面的事。
“没别的?”樊锵话没说完,就见魏舟披着一件半旧的大氅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脸困色,正强忍着不打哈欠的尚明。
尚明显然不知道魏舟为什么这个时候要出来,看到贺知年和樊锵凑在一起说话,不由得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师父,”尚明凑近魏舟耳边,小声说:“要不去屋里说话?我去楼下泡一壶茶?”
魏舟摇摇头,示意尚明站在门口等他,他走过到樊锵身边,压着声音对他说:“你担心什么,我心里都知道……你放心,小秦的来历我和师父都清楚。”
樊锵吃了一惊,“□□也知道吗?”
魏舟很郑重的点了点头。
贺知年狐疑的望着魏舟,“你有事瞒我?”
樊锵在他身后也皱起了眉头,“你们俩有事瞒我?”
魏舟,“……”
魏舟扫一眼他们身后,尚明十分颓靡地站在门边,好像怎么都睡不醒似的。原本那个走到哪里都一尘不染的少年好像一夕之间就变得邋遢起来了。
魏舟皱眉,心想似乎就是在西河口,他们陷入阵法之前,尚明还是正常的样子,等他们到了秦州城里忙着救治柳风语的事,不知怎么回事,再注意到他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他心里有些奇怪,偏偏又从尚明这里问不出什么。尚明只说自己大约是有些着凉了,总有些精力不济。
但魏舟却是清楚的,身为修行者,经脉中有灵力运行,身体素质也远比普通人要好得多,哪里会动不动就着凉发热的。
魏舟开始反省自己这段日子是不是对这个小徒弟不够关心?
樊锵催促,“不能说吗?”
魏舟的思绪从尚明身上收了回来,对他们说:“他的来历不好说,也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说。不过我以追云观作保,他不会是吐蕃人的细作。这一点,你尽可以放心。”
樊锵听他说的郑重,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别的我也不问了。”
他看一眼贺知年,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回房间去了。他知道自己与这些缉妖师是不同的,他们知道的更多,处境也更加危险。
而这些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事情,樊锵自己也并不想知道€€€€他只是一个普通军人,军人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听从命令。镇妖司的事情,与他并没有关系。
樊锵刚走出两步就又退了回来,压着嗓子对他们说:“我从陈谅那里打听来的消息,不良帅回长安了。”
魏舟和贺知年一起看向他。
“确定。”樊锵知道他们想问什么,“上个月初的事。他的行踪虽然没有公开,但陈谅他爹进宫陪圣人下棋的时候,听圣人身边的裴公公说起的。”
“裴元理?”贺知年眉头皱了起来。他知道裴元理的个性,没有圣人的意思,他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樊锵点了点头,伸手在贺知年肩上拍了一下,“这些事其实跟我没有关系,详细的我也不知道了。你们自己心里要有数。”
严格说起来,不良人与镇妖司这两个机构是很有些相似之处的。它们都挂靠在禁军辖下,工作性质也有些相似之处,镇妖司刺探妖族之间的各种动向,不良人则类似于后世的刑警组织,专门刺探各种情报以及缉拿嫌疑罪犯。
这两个组织也经常会分享情报,不良人的头领不良帅在离开长安之前曾经见过钟铉一面,话里话外提到了镇妖司里有别人的探子。
他说的含糊,因此更引人怀疑。
这件事钟铉也跟贺知年提过,因此后来贺知年在关外遇袭,也怀疑到了组织内部是不是出了问题。
这会儿听樊锵说起不良帅,心里想的就是这人是不是已经打听出了镇妖司内部的暗鬼?
贺知年想了一会儿樊锵的话,一转头,脸色又沉了下来,“你刚才说,小秦的身世你和□□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魏舟知道他与秦时关系匪浅,一直让他这么疑神疑鬼的也不好,但要让他去问秦时,秦时估计也不会说。那小子别看好像没什么心眼,但性子其实是很谨慎的。
魏舟说:“我们只知道,他的命盘是突然间亮起来的,就在你遇见他的不久之前。确切的说,就在水兰因自爆妖丹,冲毁了封妖阵的时候。”
贺知年默默咀嚼“突然亮起”四个字的含义。
魏舟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些事不必细想,以后也不必再提。他呢,也确实对我们这里的事一无所知。你护着他,这也没什么,但他毕竟不是小孩子。”
总要注意分寸的问题。
贺知年思索片刻,略有些紧张的问他,“那他……还会走吗?”
他的命盘会不会像亮起那样突然的再黯淡下去?
魏舟摇摇头,脸上的表情有些惆怅,“这我也说不好了。以我的能力也算不出这样的问题。老贺,活在当下吧。以后的事,谁说得好呢?”
第150章 长安,长安
不管周围的人对于陈谅的加入抱有什么样的看法, 秦时却觉得自己挺需要这么一个导游的。
陈谅除了有一个爱说爱笑自来熟的性子,还有一副好口才。他说起长安城里有钱人玩的那些把戏,什么马球、斗鸡、角抵, 什么三月三游曲江看小娘子……说的绘声绘色。
秦时知道贺知年和魏舟有些担心自己会受了这纨绔子的蛊惑, 一到长安就被那里的富贵风流迷了眼,沉迷进了玩乐里去。但站在他的角度来说, 陈谅的讲述确实展现给他一个更细致、也更加生动的大唐生活画卷。
原来千年之前的百姓也会在劳作之余,寻找这么多的生活乐趣, 而且实话实说,看百戏杂耍、逛庙会什么的,听起来就比窝在被窝里玩手机要有意思多了。
除了秦时,狼王和小黄豆也听得津津有味。小黄豆生在关外,从来都没见识过人类社会里这些有趣的游戏, 跟它爹表示到了长安之后,一定要带它去看一看“人在绳子上跳舞”的把戏。
狼王则深觉自己以幼狼的形象示人是非常英明的决定, 否则以它对人类社会的生疏和不了解, 变成个人形恐怕分分钟就让人看出来了。
离开秦州的这一路上, 小龙始终留在意识海里, 安安稳稳地吃了睡,睡了吃。虽然也没见它长大多少,但秦时觉得它的身体要比最初的时候凝实一些。
秦团子最初还虎视眈眈的盯着它, 后来也觉得没意思, 秦时又不肯放它出去玩, 便也兜头睡大觉去了。
夜琮和小黄豆则充当了一把观光客,沿路的风景、行人都成了它们观察的目标。这两小只虽然年龄有差距, 但对人类社会的了解却是半斤八两。偶尔还会争论起来,这个时候就需要贺知年这些长安人来给它们一个标准答案了。
小黄豆机灵的发现它爹也对“长安”这个地方一无所知, 于是每一次听了新故事,都要跑来给它爹再讲一遍,然后从它爹这里得到一个奖励的亲亲。
后来秦时发现狼王也开始有事儿没事的给他汇报自己的发现,以及它从陈谅樊锵那里听来的一些只言片语。他心里不由得有些发窘,暗想怎么自己好像在培养一群斥候?!
等他们的队伍到达长安城附近的时候,两小只也顾不上给他汇报什么新发现了,因为它们自己也看花眼了。那样雄伟的城墙,那样高大的城门,还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都是它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
秦时也有一种被震撼到的感觉。
这与现代社会里去参观故宫、大英博物馆或者某国的古堡……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在那样参观的过程中,身为游客的他是在欣赏,或者说憧憬曾经存在过的文化氛围。
他知道自己与周围的人都是平等的,自由的、安全的。那些象征的权利与地位的东西已经是过去式了,并不能对现在的他产生什么影响。
但在这里,当他仰望着城墙上方闪闪发亮的刀枪剑戟,旌旗飘飘的时候,却深知在这些浮于表面的框架背后,是蹲伏着一个他触摸不到的阶层的,他们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利,可以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无声无息地弄死他。
或许是之前进入城关的经历留给秦时太多的阴影,在他本该怀着惊叹的心情赞赏长安城的气势惊人的时候,他却联想到了更多不该在这个时候想到的东西。
比如他一个底层百姓的身份,再比如他在这里走投无路的处境。这也是“阶级”这两个字头一次以如此清晰的面目呈现在了秦时的面前。
这种联想令人生畏,但最令他感到恐惧的,是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样的存在是得到了上天的允许,存在得理直气壮。
除开关于秦时对前生后世的社会制度的联想,长安城本身带给秦时的冲击也是非常强烈的。他曾经以游客的身份在西安城里游览,还记得导游对他说过,唐代的长安城的面积是西安的八倍。
当时的他只是“哦”了一声,赞一句“这么大吗?”而如今,当他真实地站在这里,才发现这个“大”对他来说已经失去了一个明确的概念。
他站在城门外等待进城的队伍之中,只觉得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大得没有边界感,巍峨的城门,两侧远远延伸开去的城墙、身后好像长得没有尽头的队伍……
这一切给他的直观的“大”的感觉,令他有种头晕目眩之感。
魏舟的家虽然在城里,但他远道回来,是要先回追云观去见他师父的。
他陪着他们在城门外等了等,便另外雇了车,跟他们约好再见面的时间,带着尚明回明空山了。
其余几人一直排到半下午才算验清楚了身份文书,进了城。贺知年家里的下人已经等在城门附近了,欢欢喜喜地迎上了贺知年,引着他与秦时回家里去。
另一边,樊锵有军务在身,进了城自然要先去见过上司,因此跟贺知年等人道了别,就带着自己的手下匆匆离去。
陈谅与秦时一路相处,倒是处出了几分交情,进了城也依依不舍,一个劲儿的游说秦时住到他家里去,给秦时介绍说他家里多么宽敞,侯府经过了几代人的修葺景色多么的精妙。又说他对长安的地头有多熟,知道哪里有好玩的好吃的云云。
秦时对陈谅印象倒还不坏,只说自己已经答应了去贺知年家里借宿,陈谅无奈,依依不舍的跟他们告别,带着随从回家去了。
陈谅一走,贺知年黑黢黢的脸色就好转了许多。不过他也没有时间带着秦时在大街上闲逛,一来大家连日赶路辛苦,秦时也好,飞禽走兽组合也好,都需要好好休息。二来他也是有官职在身的人,自然也要先去找自己的上司复命。
贺知年将秦时送回了自己的宅院,简单做了一下梳洗,就匆匆去见自己长官。
于是,贺宅就剩下一个闲人秦时。他不顾两小只的反对,按着它们洗了个热水澡,擦干毛毛之后才放他们去院子里撒欢。等他自己洗完澡出来,房间里只剩下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就是刚才去城门口迎接他们的那一个。
秦时一边拿着布巾擦头发,一边问他,“小狼崽它们呢?”
小厮面孔微黑,人显得憨厚本分,身体也比较壮实,看上去倒像是一个习武之人。听见秦时问他,忙说:“回郎君的话,小狼崽驮着小鸡在院子里到处跑呢。我家郎君出门之前已经吩咐过了,家里人谁也不许拦着它们,郎君尽管放心。”
秦时点点头,又问他,“老贺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郎君刚才让人传话回来,”小厮说:“说今晚大约宵禁前能赶回来,说让郎君随意,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就是。”
秦时不由一笑,“这位小兄弟,我想请问一下,老贺这里都有什么人?”
“不敢当。郎君唤我贺严便是。” 小厮忙道:“这宅子是先夫人的嫁妆,郎君从小在舅老爷家长大,后来身上有了官职,就从舅老爷家里搬了出来,一直住在这里。家里除了小的,还有管家贺伯和几个做洒扫的粗使下人。”
秦时忍不住又问他,“老贺没有娶亲吗?”
“尚未。”贺严脸上也流露出遗憾的神色,“郎君公务繁忙,这几年一直在外头到处奔波,舅老爷原本替他看好了一门亲事,结果郎君始终没回来,后来……”
秦时不由一笑,心想这也是个为了事业耽误了终身大事的工作狂。听贺严的介绍,这家里估计也没有什么侍妾通房之类的,在这个时代,贺知年这样洁身自好的人,应该算是很少见了吧?
他有心想问一问贺知年的亲爹那边的情况,又觉得这种事情属于贺知年的私事,他随意跟他身边的下人打听,也不是很合适。
秦时这样想着,就换了一个问题,“你跟了老贺多久了?”
贺严不由一笑,“小的父母也是贺家的世仆,小的十岁上就到了郎君身边。后来舅老爷领着郎君离开了贺家,小的也一起跟着去了。”
秦时点点头,心知这位小厮也算得上是贺知年的心腹之人了。
贺知年的身世,说起来跟樊锵是有些相似之处的,都在后娘的手底下讨生活,都与生父感情疏远。这样的两个人,按理说应该同病相怜的,怎么他们没有培养出一点儿兄弟之情,反而还总是针锋相对呢?
莫非是两个生活在暗处的人,无法从对方身上汲取到温暖?!
秦时的整个下午,就在听贺严讲长安城里的种种八卦中度过了。
等到夜幕降临时分,贺知年一脸疲色地赶回来的时候,秦时不但知道永宁侯府(也就是陈谅他们家)的两位叔叔闹出了与平民争产的丑闻,引得圣人斥责,还知道宫里有一位昭容新近有了身孕。
昭容的母家大张旗鼓的在感恩寺做法事,给昭容和未出世的小皇子祈福,结果做法事的当天刮起了大风,僧人们都被吹得东倒西歪的。大家都在议论,说昭容位卑,不像是有福之人,大约受不起这么大的福气呢。
第151章 琼华楼
秦时听的直乐, 心想皇城根底下的老百姓就是不一样啊,胆气真壮,竟然敢议论天子家的八卦。
贺知年听他说起这个, 也笑了, 显然他出去一趟也听说了长安城里最热门的八卦。他对秦时说:“圣人降了昭容的位份,她的孩子怕是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