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听起来,薄韧是支持他,细想之下,薄韧却也无意中戳穿了他最不愿面对的事实。
他能无忧无虑,不思进取。不是他性格有多豁达,而是因为心里很清楚,他拥有很多人没有的试错机会。
杨樵和薄韧都没有看邹冀,两人神色各异,却只望着对方。
薄韧说完后,就懊恼了起来,看向杨樵的眼神里带了点愧疚。
杨樵慢慢皱起了眉,他反应过来了,也听出了薄韧的弦外之音。
薄韧所说,表面看是替邹冀发声,实际上一字一句,说的都是他自己。
他没有不管不顾的底气,他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很多的事,他都不能再做,而当下最不能做的,是他当初许给杨樵“你去哪,我就去哪”的承诺。
这个承诺,也曾经给过杨樵无尽的幻想。
他曾经因为这个承诺,以为他和薄韧的关系,还存在其他的可能。
即使现在那些可能,都如梦幻泡影,已经统统破灭了。他也还清楚记得那时,薄韧躺在他的膝上,笑着对他许下承诺的模样,也清楚记得那时,他心里有着怎样的美好憧憬。
薄韧只是觉得自己很无能。
为什么他偏科?为什么他的学习能力这么差?为什么他是个什么都做不好的废物点心?
等杨樵去了北京,大学四年里,他们不像现在一样每日见面,不能时时都在一处,不能事事都与对方分享,也许都不用等上四年,只消异地一两年,再是亲密浓烈的关系,也会被忙碌的生活和无情的时间所冲淡。
从记事起算到现在,为人十八年,也曾有过其他真心相待的同学、朋友甚至亲戚,一旦在某个节点走散了,再碰面时,纵使内心还如往昔一般,也很难找回过去相处时的那份感觉,只能稀松平常地打个招呼,不咸不淡地聊几句过去和现在。
过去是共同的过去,现在是割裂的两个世界。
假使杨樵初三那年走后,没有次年就回到云州,而是直到现在才回来,两人久别相逢,薄韧对他不告而别的“恨”,也许已经随着“爱”一起变淡了。
那样的话,两人见面后,也许还是会很高兴,说说笑笑,互相关心彼此的现状,互相祝福对方高考顺利,而后友好地道别,去走自己的路。
可是杨樵回来了,他们在这三年里朝夕与共,情感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薄韧常常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无法离开杨樵了。谁还能这样爱他?
他也不可能再这样去爱别人了。
三人各怀鬼胎,没再交谈,陆续上场去踢球。
到傍晚时,众人散了,邹冀随便挥了下手,也不和他们告别,就郁闷地叫车,自己回家去接着纠结了。
薄韧骑了电瓶车,先送杨樵回家。
最初两人都很沉默。
行至转弯前的交通岗,左转是红灯,薄韧停下了车。
他们面朝着正西,红绿灯背后就是如血的残阳,明明天高地阔,却有种非常寂寥的味道。
红灯倒数计秒30、29、28……
“老婆。”薄韧直视着前方,忽然叫出了这个久违的称呼。
“……”杨樵屏住了呼吸,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
“我不想和你分开,”薄韧道,“我害怕会失去你。”
杨樵:“……”
左转绿灯,薄韧转动电瓶车把手,再度朝着杨樵家驶去。
片刻后,他感到腰间一紧,背部随之一热,杨樵从身后环抱住了他。
这亲昵的动作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久到薄韧都已经快忘了是什么感觉。
初中时他刚有了电瓶车做上下学的通勤工具,就带杨樵回自己家,或是送杨樵回家。杨樵在那之前还没有坐过电瓶车,胆子小,很害怕会摔下去,他为了逗杨樵玩,还故意骑得很快,杨樵经常这样抱住他。
那时候还什么都不懂。
薄韧想,杨樵现在可能也还不懂,才会又这样抱着他,像小时候一样安慰他。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终于还是到了杨樵家楼下。
杨樵下了车,站在薄韧旁边。
薄韧有点不好意思,路上他没忍住,掉过几滴眼泪,已经被风吹干了。
“你真是绕了一条最远的路,”杨樵却笑了起来,说,“剩下的电量,还够不够你骑回家了?”
“……”薄韧独自伤春悲秋了一路,却遭到了杨樵取笑,冷冷道,“不用你管。”
他转头,要骑车即刻就走,杨樵按住了他的车把。
两人对视,薄韧一下又不生气了,因为他看到了杨樵眼里的情谊。
“我知道,”杨樵心情也很复杂,勉力又笑了起来,说,“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我也不想和你分开,我们……你也不会因为我们不在一起上大学,就不和我好了,对不对?”
薄韧反问道:“你呢?”
杨樵道:“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薄韧听到了预料中的答案,还是开心不起来,又问道:“你会怪我吗?”
“怪你什么?”杨樵莫名道。
“怪我食言,说话不算。”薄韧道。
他心里有点晦涩的期待,希望杨樵在怪他,甚至希望杨樵忽然旧事重提,问他去年夏天那个出格的亲吻,他希望杨樵会怪他,为什么过后又不认账。
但杨樵肯定不会这样说,杨樵有可能都已经忘了。
他自己能说的也只有:“我应该不能和你一起去北京上学了,你会不会怪我?”
“当然不会了,上大学这么重要的事,哪能随便乱来。”杨樵笑道,“再说我什么时候怪过你?你做任何决定,我都会无条件支持你。”
薄韧望着他的眼睛,说:“嗯,你从来都是这样的。”
杨樵拍了拍薄韧的肩,道:“别想太多,也不要松懈,等考完再说。”
“好。”薄韧道,“我走了。”
他调转车头,骑车走了。
杨樵目送他离开,直到完全看不见,才进到楼道里,站在电梯外,却没有按键,发呆了片刻,又拿出手机来,想给薄韧发条消息。
他刚才是不是太假了?
薄韧走后,他觉得自己的两腮都是僵硬的,那硬挤出来的笑,会被薄韧看出来吗?
也不该说那么冠冕堂皇的话,他应该实话实说,他和薄韧之间本来就有可以实话实说的感情基础啊。
他退到了墙边,编辑着要发给薄韧的微信:我也不想和你分开,我想我们永远是……
“杨樵!”单元外有人叫他。
他蓦然转头。
去而复返的薄韧骑在电瓶车上,在单元门外,翘首看着杨樵。
杨樵快步出来,道:“你?”
薄韧盯着他,眼神里有希冀,也有迷茫,说:“我想再问一次,你再重新回答一次我的问题吧。”
“……”杨樵道,“哪个问题?”
薄韧顿了一顿,才道:“我说话不算,你有没有怪我?”
杨樵:“……”
他站在台阶上,薄韧骑车停在台阶下。
他慢慢走了下来,平视着薄韧。
杨樵想把在微信里编辑的那条消息,原话对薄韧说出来,临到开口,他直视着薄韧的双眼,发现那句也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说辞。
他可以实话实话,也应该实话实说,他对薄韧的爱情,和他对薄韧的友情及亲情,原本就是共生纠缠的关系。自然地说出来,比硬要去遮掩,还能更让人信服。
“我其实有一点怪你的。”杨樵最终把心里那点委屈说了出来,道,“为什么你说了,又做不到?”
薄韧面现愧疚,眼神也躲闪了起来。
他想听到这个回答,可又没办法真正的面对,他矛盾极了。
杨樵同样矛盾极了,他倾身上前,抱住了薄韧。
薄韧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却不是因为和心上人的肢体接触,而是因为他要极力忍住,千万别哭啊。
他还是很喜欢杨樵,不是朋友的喜欢,他经常忍不住会把目光落在杨樵身上,那种关注和过去朋友式的关注截然不同,他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他叫“老婆”的勇气都不多,生怕自己叫多了,把自己也骗过去了。
他不止一次幻想过,如果没有发生意外,他和杨樵现在会是哪种关系。
他问杨樵“喜不喜欢我亲你”,杨樵回复了他“喜欢”。
如同过去每一次他无理的索取,都能得到杨樵无底线的包容和给与。
当他缩回了手,这次索取,就被杨樵视作了无数次索取的一次,很寻常地过去了,几乎了无痕迹。
他的问题,和杨樵的回答,根本就是两件事。
杨樵很用力地抱着薄韧,道:“我们不会分开,就算不在一起上大学,我心里最爱的也还是你,不会有人超过你在我心里的位置。”
他所说的“爱”,和薄韧理解的“爱”,不是同一件事。
薄韧也抱住了他,说:“也没有人能取代你在我心里的地位。”
他们互相以为是在鸡同鸭讲,都能清楚感受到在被对方爱着,只以为这“爱”,和自己的,不一样。
其实嘛,说的完全就是同一回事,完全就是同一种“爱”。
六月份,炎夏来临之前,一年一度的高考季。
邹冀正常参加了考试。
考完后却还是和朋友们继续纠结,去美国,还是去上海?
不久后成绩出来了,邹冀抱着超常发挥的期待查分,平心而论,他高考发挥得确实很不错,最终成绩比模拟考高了二十几分。但是距离他看上的几所上海高校,还是有点差距。
杨樵和薄韧的分数、省排名,就都在意料之中。
杨樵在考后就和杨渔舟一起研究讨论,决定了院校和专业,报志愿的时候毫不犹豫,他要学新闻,该专业的top院校就在北京,结果也基本上十拿九稳,可以说没有什么悬念。
而薄韧和邹冀这对难兄难弟,一起纠结了起来。
一个还是想去北京,一个还是想去上海,却眼见得,两个大概都去不成。
薄维文和何静娟的文化程度有限,是不太懂的,薄维文豁出去脸面到处替儿子找懂的人咨询,找过在教育局工作、沾点关系的“熟人”,找过校领导和各科老师,把能说上话的知识分子都找了个遍,也找过杨渔舟。